施蟄存
南朝宮體詩綺麗的辭藻,到盛唐時,已被擯斥在詩壇之外。王、孟的詩,固然清淡;即使李、杜、高、岑,也絕不堆垛秾艷的字面。從此以后,詩家一味祟尚清淡,到了郊、島,已清淡到質(zhì)樸無華的古拙境界,不免有人感到枯瘁。物極必反,首先出現(xiàn)了一個李賀。他從齊梁詩賦中汲取麗辭幽思,運用在唐代的聲韻瑯然的近體詩中,登時使唐詩開辟了一片新境界。受李賀影響的有施肩吾、段成式、溫庭筠、李商隱。段、溫、李三人都排行十六。所以當(dāng)時人稱他們的詩體為“三十六體”。
杜甫作詩,極講究句法,如《秋興》八首之類,詩句都極為雄健。作長篇詩,又在敘事方法上,繼承了司馬遷、班固的史筆,如《北征》、《自京赴奉先詠懷》之類,形式是詩,精神卻是一篇散文。這一特征,首先由韓愈繼承了下來,于是使后世有“以文為詩”的評語。李商隱的詩,在句法與章法、結(jié)構(gòu)方面,顯然可以看出杜甫、韓愈的特征。
為了要運用綺麗的字面來結(jié)構(gòu)對偶的律詩句法,有許多思想、情緒,甚至事實,不使用本色詞語來表達(dá),于是不得不借助于運用典故。在李商隱以前,詩人運用典故,不過偶爾用一二處,不會句句都用典故。而且一般的用典故,都是明用,讀者看得出,這一句中包含著一個典故。只要注明典故,詩意也就明白了。但是,李商隱的詩,往往是逐句都用典故,即使都注明白了,詩意還是不易了解。因為在運用典故的藝術(shù)手法上,他也有所獨創(chuàng)。他在詩中運用典故,常常是暗用、借用或活用。典故本身所代表的意義,常常不是李商隱企圖在他的詩中所顯示的意義。
南朝宮體詩,使用綺麗的辭藻,描寫男女歡愛的宮廷生活,這些詩的思想內(nèi)容,不會越出文字意境之外。因此,宮體詩的創(chuàng)作方法,絕大多數(shù)都是“賦”。李商隱有許多詩,也是組織了許多綺麗的辭藻,描寫男女歡愛。但在文字表面現(xiàn)象的背后,還隱藏著與男歡女愛不相干的意義。這樣,李商隱的艷體詩,或說情詩,僅是他的某一種嚴(yán)肅思想的喻體,我們說他是用“比興”的創(chuàng)作手法來寫這一類詩的。溫庭筠與李商隱齊名,文學(xué)史上稱為“溫李”,但溫庭筠的詩很少比興手法。無論意義與價值,溫庭筠的詩遠(yuǎn)不如李商隱。
在唐詩中,李商隱不能說是最偉大的詩人,因為他的詩的社會意義,遠(yuǎn)不及李白、杜甫、白居易的詩。但我們可以說李商隱是對后世最有影響的唐代詩人,因為愛好李商隱詩的人比愛好李、杜、白詩的人更多。北宋初年,以楊億、劉筠等人為首的一群詩人,掀起了一個學(xué)習(xí)李商隱詩的高潮。他們刊行了一部唱和詩集,名為《西昆酬唱集》,后世就把李商隱風(fēng)格的詩稱為“西昆體”。自從歐陽修、石介、梅堯臣等提倡魏、晉風(fēng)格的古詩,黃庭堅創(chuàng)立了江西詩派以后,西昆體就不時行了。但是,王安石還說:要學(xué)杜甫,應(yīng)當(dāng)從李商隱入門。
明代是唐詩復(fù)興時期,從前、后七子到陳子龍、錢謙益、吳梅村,都有李商隱的影響。清代中期以后,詩人好做情詩,專學(xué)李商隱的無題詩,流品愈下,出現(xiàn)了王次回的《疑云集》和《疑雨集》。再以后,就有鴛鴦蝴蝶派小說中的那些香艷詩了。
金代詩人元遺山的《論詩絕句》云:
望帝春心托杜鵑,佳人錦瑟怨華年,
詩家總愛西昆好,獨恨無人作鄭箋。
前二句是《錦瑟》詩中的句子,下二句說詩家都愛好李商隱的詩,但苦于不解詩意,最好有人把它們箋注明白,像漢代鄭玄箋注《詩經(jīng)》一樣。這是歷代以來讀李商隱詩的人共同的愿望。到了明代末年,有一個和尚道源開始為李商隱詩作注解。這部書現(xiàn)在已經(jīng)失傳,無法見到,據(jù)說是“徵引雖繁,實冗雜寡要,多不得古人之意”。但清初王漁洋在《論詩絕句》中曾極力推崇他,比之為箋解《詩經(jīng)》的功臣毛公與鄭玄:
獺祭曾驚博奧殫,一篇錦瑟解人難。
千秋毛鄭功臣在,尚有彌天釋道安。
據(jù)宋人筆記《楊文公談苑》云,李商隱每作詩文,一定要查閱許多書本,亂攤在屋子里,人家比之為獺祭魚。原來水獺啣到了魚,并不立刻吞食,它要把得到的魚,一條一條陳列在面前,好象祭祀這些魚。好久以后,才把這些魚吃掉。李商隱亂攤書本,找尋資料,以寫詩文,情狀也和獺祭魚一樣!矮H祭”這個詞語,現(xiàn)在已被用來譏諷人家東抄西襲做文章了。道安是苻秦時高僧,自稱“彌天釋道安”,詩中用以指道源。
清初,朱鶴齡在道源注本的基礎(chǔ)上,增補(bǔ)了許多。其后,經(jīng)過程夢星、姚培謙、馮浩等人的箋注考釋,現(xiàn)在我們用的是馮浩的《重校玉溪生詩詳注》。借助于這個注本,我們對李商隱詩中的典故,大致可以了解。但是,對于整首詩的涵義,還是不容易明白。盡管馮浩作了大量的考證箋釋,恐怕還有許多不能作為定論的地方。
李商隱的詩,既然有了詳盡的注解,還是不容易看懂,而讀者偏偏還是愛好,這不是很有矛盾嗎?并不矛盾。這正是唐詩的特征,尤其是在李商隱詩中體現(xiàn)了出來。唐詩極講究聲、色、意。首先是聲,平仄諧和,詞性一致,都是為了追求音律的美,所以稱為律詩。隋代以前的五言詩,在不合樂的時候,都是平讀的,象我們現(xiàn)在朗誦白話詩一樣。唐代的律詩,即使不配音樂,也可以象歌曲一樣吟唱,因為它的文字組織有音樂性。其次是色。它屬于文字的美,是訴之手視覺的。李商隱極能組織綺麗的辭藻,他運用的單字和語詞,濃淡,剛?cè),非常勻稱,看起來猶如一片古錦上斑斕的圖案。最后才是意。深刻的思想、感人的情緒,都是詩的內(nèi)容,我們稱為詩意。李商隱的詩,盡管我們不能理解其詩意,但是它們的聲、色同樣有魅力能逗取我們的愛好,F(xiàn)在我舉出一些歷代以來眾口傳誦的名句:
永憶江湖歸白髪,欲回天地入扁舟。(《安定城樓》)
水亭暮雨寒猶在,羅薦春香暖不知。(《回中牡丹》)
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無題》)
縱使有花兼有月,可堪無酒又無人。(《春日寄懷》)
一春夢雨常飄瓦,盡日靈風(fēng)不卷旗。(《重過圣女祠》)
夢為遠(yuǎn)別啼難喚,書被催成墨未濃。(《無題》)
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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