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蟄存
神女生涯元是夢(mèng),小姑居處本無郎。(《無題》)
以上八聯(lián),都是不朽的名句。第一聯(lián)不用綺麗字面,而句法卻儼然是杜甫,錢良擇在《唐音審體》中稱之為“神句”。這些詩聯(lián),放在全篇中,盡管全詩的涵意不甚可解,但就是這一聯(lián),已具有吸引人的魅力,使人擊節(jié)心賞了。此外,還有許多聯(lián)句,連意義都在可解不可解之間,只因?yàn)橛懈叨鹊穆、色之美,也使讀者不求甚解而仍能感到它是好詩。
李商隱的詩,有許多題作《無題》、《有感》、《讀史》的,這些詩題,并不象歷來詩人那樣,用以說明詩的內(nèi)容。為了記錄他的戀愛生活,或者發(fā)泄他的單相思情緒,他寫了一首隱隱約約的詩,并不要求讀者完全明白,于是加上一個(gè)題目:“無題”。如果他在社會(huì)生活、政治生活方面有所感觸,也用艷情詩的外衣寫下來,也題之為“無題”或“有感”。如果他對(duì)當(dāng)時(shí)的政治、國家大事有所憤慨,他就用借古喻今的手法作詩,題之曰“讀史”。“讀史”就是“詠史”,這種詩題是古已有之!坝懈小币灿腥擞眠^!盁o題”則是他的創(chuàng)造。此外,李商隱還有許多詩,用第一句開頭二字為詩題,如《錦瑟》、《碧城》之類。這些詩,其實(shí)也就是“無題”。
白居易作《新樂府》,惟恐讀者不明白他的詩意,在詩題之下,還要摹仿《毛詩》,加上一個(gè)小序。例如詩題《杜陵叟》下面有一句小序:“傷農(nóng)夫之困也!卑拙右紫M约旱淖髌反蟊娀,要做到“老嫗都解”。盡管他的詩已經(jīng)夠明白淺顯,他還是不憚煩地要在詩題上表現(xiàn)清楚。李商隱恰恰相反,詩意已經(jīng)朦朧得很,還不愿加一個(gè)說明性的題目。留有馀地,讓讀者自己去感覺,而不是理解。白居易和李商隱,代表了兩種文藝觀點(diǎn),兩種創(chuàng)作方法。一個(gè)是現(xiàn)實(shí)主義,一個(gè)是近于象征主義。
現(xiàn)在我們就以《錦瑟》這首詩為例子,看看歷代以來許多人的體會(huì):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
莊生曉夢(mèng)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lán)田日暖玉生煙。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dāng)時(shí)已惘然。
宋人《許彥周詩話》云:“《古今樂志》云:‘錦瑟之為器也,其柱如其弦數(shù)。其聲有適怨清和,又云感怨清和。’昔令狐楚侍人能彈此四曲。詩中四句,狀此四曲也。章子厚曾疑此詩,而趙推官深為說如此。”
這大概是解釋此詩的最早資料。許彥周記錄趙深的講法,以為這首詩是李商隱聽了令狐楚家妓彈奏錦瑟以后寫的。錦瑟有四種音調(diào),詩中兩聯(lián)四句即分別描寫這四種音調(diào)!扒f生”句是寫適,或感,“望帝”句是寫怨,“滄!本鋵懬,“藍(lán)田”句寫和。這樣講詩,真是可謂曲解。“望帝”句勉強(qiáng)可以說是形容其怨,其馀三句就扣不上去了。瑟與琴一樣,都是一弦二柱,錦瑟的柱數(shù)與弦數(shù)同,顯然是胡說,既然李商隱自己沒有注明此詩本事,又何從知道令孤楚家妓女曾彈奏過適怨清和的瑟曲呢?但是,盡管許多人不能同意如此講法,而王世貞還說:“李義山《錦瑟》詩中二聯(lián)是麗語。作適怨清和解,甚通。然不解則涉無謂。既解則意味都盡,以此知詩之難也!保《藝苑巵言》)他以為李商隱的這一類麗語,講不通就沒有意思,講通了反而又覺得不過如此,沒有馀味了。這一評(píng)語,正說穿了李商隱詩的特征。
劉攽《中山詩話》說:錦瑟是當(dāng)時(shí)某一個(gè)貴人的愛姬!短圃娂o(jì)事》說是令狐楚的妾?傊,都以為錦瑟是人名,而這首詩是李商隱寫他對(duì)錦瑟的愛戀。這一講法,也只是臆說,毫無根據(jù)。
但是《唐詩鼓吹》中郝天挺注此詩,仍用適怨清和之說。廖文炳從而解云:“此義山有托而詠也。首言錦瑟之制,其弦五十,其柱如之。以人之華年而移于其數(shù)。樂隨時(shí)去,事與境遷,故于是乎可思耳(以上解第一聯(lián))。乃若華年所歷,適如莊生之曉夢(mèng),怨如望帝之春心,清而為滄海之珠淚,和而為藍(lán)田之玉煙,不特錦瑟之音,有此四者之情已(以上解中二聯(lián))。夫以如此情緒,事往悲生,不堪回首,固不可待之他日而成追憶也。然而流光荏苒,韶華不再,遙溯當(dāng)時(shí),則已惘然矣(以上解尾聯(lián))。”這樣解釋,已經(jīng)是逐句串講了,但是讀者還未必能豁然開朗,信服他講得不錯(cuò),已表達(dá)了作者本意。
錢良擇在《唐音審體》中釋云:“此悼亡詩也。《房中曲》云:‘歸來已不見,錦瑟長于人。’即以義山詩注義山詩,豈非明證?錦瑟當(dāng)是亡者平日所御,故睹物思人,因而托物起興也。集中悼亡詩甚多,所悼者疑即王茂元之女。舊解紛紛,殊無意義!币源嗽姙榈客龆,以錦瑟為興感之物,朱彝尊、朱長孺、馮浩也都有此設(shè)想,不過對(duì)詩句的具體意義,各人的體會(huì)又各有異同。
“錦瑟無端五十弦”,錢氏云:“瑟本二十五弦,一斷而為二,則五十弦矣。故曰無端,取斷弦之意也!瘪T浩最初的箋解,以為此句是“言瑟之泛例”,引李商隱詩另一句“雨打湘靈五十弦”為例。又說:“以二十五弦為五十,取斷弦之義者,亦誤!庇终f:“此悼亡詩,定論也。以首二字為題,集中甚多,何足泥也!边@樣,馮氐雖然也以此詩為悼亡而作,但錦瑟和五十弦都沒有任何寓意。但他在重校本中卻同意了錢氏的講法。
“一弦一柱思華年”,錢氏云:“弦分為五十,柱則依然二十五。數(shù)瑟之柱而思華年,意其人年二十五歲而卒也!睏钍刂枪{云:“琴瑟喻夫婦,冠以錦者,言貴重華美,非荊釵布裙之匹也。五十弦、五十柱,合之得百數(shù)。思華年者,猶云百歲偕老也!焙戊探獯嗽娛锥湓疲骸笆捉杷嘏纳乱园l(fā)其端,言悲思之情,有不可得而止者!瘪T浩箋云:“楊說似精而實(shí)非也。言瑟而曰錦瑟、寶瑟,猶言琴而曰玉琴、瑤琴,亦泛例耳。有弦必有柱,今者撫其弦柱而嘆年華之倏過,思舊而神傷也!
“莊生曉夢(mèng)”二句,錢氏以為“言已化為異物”。何焯云:“悲其遽化異物。”馮浩則以為上句是“取物化之義”,下句則“謂身在蜀中,托物寓哀”。
“滄海月明”二句,錢氏以為上句言其“哭之悲”,下句“謂已葬也,猶言埋香瘞玉”。何焯以為“悲其不能復(fù)起之九原也”。這兩家的意見是同樣的,上句寓悲悼之意,下句惜其長眠地下。馮浩不同意這一講法。他以為這首詩的下半是“重致其撫今追昔之痛”,“滄!本涫恰懊榔涿黜保八{(lán)田”句是“美其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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