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馬克思曾指出：“專制制度必然具有獸性，并且和人性是不相容的�！雹懦讨炖韺W把性與情截然分開并對立起來，朱熹說：“人之一心，天理存則人欲亡，人欲勝則天理滅，未有天理人欲夾雜者”，所以應“存天理，滅人欲”⑵所謂“天理”，概而言之，“只是仁義禮智之總名”⑶，“滅人欲”具體而言就是以“禮制欲”，從而要求人們把倫理由一種外在的規(guī)范轉(zhuǎn)化為一種內(nèi)在的自覺要求，使人欲由一種內(nèi)在的需要變?yōu)橥庠诘淖飷簻Y藪。因此，程朱理學的人格模式是從群體出發(fā)，不是把個人看作不可分的單元，而是視為群體這一倫理肌體上的細胞。個人必須絕對遵從群體，價值才能得到承認。人要為群體──實際上是封建帝王，馬克思稱之為“冒充的”集體──而犧牲自己的一切，應該具備仁愛、正義、寬容等人格維度；而情欲、自由等天性的派生物，則必須抑制清除。這是提倡一種社會人格。

一個社會越是接近人道的生活模式，則孤立于社會孤立于人性兩者的沖突就越�。簧鐣�目標與人性目標的沖突越大，則個人在這兩個危險的極端之間被分裂得也越重。程朱理學的倡揚，造成了一種時代病的個人人格危機，這個危機可以描述為人與自然日漸疏離，并逐漸喪失自然屬性；人的思想與情感分離，人追隨理性主義業(yè)已達到非理性的地步；人的個性棱角隨著自我意識的淡化而逐步淡化，并且向類型化、片面化發(fā)展，甚至萎縮和畸變。因此便造就了一批“平居無事，只解打恭作揖，終日匡坐，同于泥塑”⑷的迂儒；或者如《西游補》中的老君所描述的“無耳無目，無舌無鼻，無手無腳，無心無肺，無骨無筋，無血無氣”的腐儒；或者“陽為道學，陰為富貴，被服儒雅，行若狗彘”⑸的偽儒。

明清兩代的一些進步思想家都從不同角度、不同程度上對程朱理學進行了檢討和批判。顏元一針見血地指出：“入朱門者便服其砒霜，永無生氣生機�！雹蚀髡鹬肛煶讨臁敖厝环掷矶�，……舉凡民之饑寒愁怨、飲食男女、常懷隱曲之感，咸視為人欲之甚輕者”。⑺李贄認為：“穿衣吃飯，即是人倫物理，除卻穿衣吃飯，無倫物矣�！雹糖橛�是一切生命的本原，“生我者欲也，長我者欲也”⑼，“天地若無情，不生一切物”。⑽所以情欲有著巨大的不可思議的作用，“凡事皆有欲，無欲則無為矣。”⑾因此，晚明進步思想家設計的理想人格，就是順應自然欲望的自然人格。當然，王學左派走向極端，提倡縱欲，也產(chǎn)生了很壞的影響，這是我們必須批判的。

二

《紅樓夢》中賈寶玉和薛寶釵就是在上述哲學背景下塑造出來的比較成功的自然人格和社會人格的典型。

自然人格的特征之一就是多情善感。寶玉便是“情癡情種”，警幻仙姑稱之為“意淫”；而薛寶釵則被人們形容為“冷香丸”和無情的牡丹。對待愛情，寶玉認為男女的結(jié)合是主體精神的契合和融匯，而不關乎外在的權(quán)勢和金錢，并敢于去主動追求愛。對愛堅貞不渝，為之懸崖撤手，拋棄一切。寶釵與之相反，對寶玉，她不是沒有愛悅之心，“羞籠紅麝串”等情節(jié)就大有“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情卻有情”之趣。但她總是有意禁錮，并試圖消取這種與封建禮教不合拍的情感。寶玉大承鞭笞之后，黛玉去探望是動之以情，而她去卻是曉之以理。她母親把她許配給寶玉，征求她的意見，她回答說：“媽媽這話說錯了。女孩家的事情，是父母作主的。再不然，問哥哥，怎么問起我來？”

寶玉也很重友情。有次張道士送給他一只金麒麟，他因想到史湘云有一個，就收下了，后不慎丟失，被湘云拾到。湘云笑道：“幸而是這個，明兒倘或把印丟了，難道也就罷了不成？”寶玉卻回答道：“倒是丟了印平常，若丟了這個，我就該死了�！薄坝　痹诜饨ㄉ鐣�是權(quán)力的象征，可見在寶玉眼里，人與人之間的感情遠比功名富貴重要，所以當他的好友秦鐘病重時，寶玉“雖聞得元春晉封之事，寧榮兩府近日如何熱鬧，眾人如何得意，獨他一個皆視如無，毫不曾介意。因此，眾人嘲他越發(fā)呆了�！睂氂襁�認為物重情輕。有一次香菱把新穿的裙子弄臟了，寶玉跌腳道：“若你們家，一日遭蹋這一百件也不值什么。只是頭一件既系琴姑娘帶來的，你和寶姐姐每人才一件，他的尚好，你的先臟了，豈不辜負他的心！”為了滿足人的性情，他甚至不惜“暴殘?zhí)煺洹保�晴雯“撕扇子作千金一笑”就是個很好的例子。當然這種貴族階級的審美趣味不足效法，但在當時卻是對重物輕人的社會現(xiàn)象的反動。

在封建社會中，女性是男性的附庸，特別是丫環(huán)奴婢沒有人身自由和人格尊嚴。寶玉的“意淫”人格內(nèi)容就包含著對她們?nèi)烁褡饑篮妥杂梢庵镜淖鹬兀�他愛護她們，體恤她們，甚至樂意為之充役，可謂“主持巾幗，護法群釵”，“利女子乎即為，不利女子乎即止�！雹�

寶釵則與人保持著“不疏不親，不遠不近。可厭之人，亦未見冷淡之態(tài)形諸聲色；可喜之人亦未見醴密之情形諸聲色”的關系。她有意識地把情感消解在倫理道德觀念中。如賈璉夫婦吵架，都拿平兒出氣，使寶玉“不覺凄然淚下”，她卻勸平兒道：“你是個明白人，素日鳳丫頭何等待你，今日他不過多一口酒，他可不拿你出氣，難道倒拿別人出氣不成？”金釧兒被逼跳井后，連王夫人尚于心不安，自感“罪過”，她竟勸道：“姨娘也不必念念于茲，十分過意不去，不過多賞他幾兩銀子，發(fā)送他，也就盡主仆之情了�！蹦憧矗�奴婢受主人的屈辱甚至被逼而死，在她看來都是自然平常的事。在對待尤三姐自刎、柳湘蓮失蹤這件事上，尤其表現(xiàn)了她出身于皇商之家的銅臭氣。薛蟠尚為此事流下淚來，薛姨媽也“心甚嘆息”；獨她“聽了并不在意”，說這是“前生命定”，“不必為他們傷感”，“倒是自哥哥打江南回來了一二十日，販了來的貨物想來也該發(fā)完了。那同伴去的伙計們，……也該請一請酬謝酬謝才是”。這使我們不由想起了明代蔡羽《遼陽海神傳》中的記載：“徽俗，商者率數(shù)歲一歸，其妻孥宗黨，全視所獲多少為賢不肖而愛憎焉。”

自然人格還有“充分的喜悅與悲傷能力”。寶玉和黛玉兩人都工愁善感。賈府的“頹運方至，變故漸多”，人際關系中的“風刀霜劍”，自然界的風風雨雨、花開花落都會觸發(fā)他（她）們的哀愁。而寶釵卻始終是毫不動心，溫柔敦厚，她詠海棠詩中有“愁多焉得玉無痕”之句，借以隱射寶、黛。

自然人格的第二個特征是順適個體意志，強調(diào)個體的本色價值和天性自由。他們天真爛漫、率性而為，不用任何力量去改變自己的自然天性，也不用任何外界事物的力量去浸染自己的天性，所謂“舉世譽之而不加勸，舉世非之而不加沮”。他們并不覺識到自己的存在，而又處處誠實不欺地表現(xiàn)自己的存在。他們依照內(nèi)在的機體估價過程而不是外來的價值取向在生活。借用羅杰斯的話來說，就是他們“是生命驅(qū)動的，更多地依賴自己的內(nèi)心世界，而較少地依賴外部世界，以自己的價值和感情指導生活，更能忍受事物的真面目。他們有流露感情的傾向，他們感到什么，就要說什么，做什么，他們不隱藏于假面目之后，不模仿社會角色行為，他們忠實于自身。”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