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展奮
因為“國寶熱”,因為流失文物紛紛“回歸”,因為《出師頌》的沸沸揚揚,因為《淳化閣帖》的隆重展出,漸漸地,凡是和故宮相關(guān)的事情近來都備受公眾關(guān)注。
曾經(jīng)在“72件國寶展”中轟動上海的《清明上河圖》近來忽然在海外傳出“斬頭續(xù)尾,慘遭蹂躪”一說,并有2003年8月10日中國文聯(lián)副主席、著名作家、畫家馮驥才先生在天津“大樹繪畫館”就此事“炮轟”故宮為佐,言者鑿鑿,聞者聳動,被譽為“天下第一神品”和“故宮至寶”的《清明上河圖》居然“續(xù)了狗尾破了頭”——不該刪的刪了,不該續(xù)的續(xù)了,這故宮難道真成了“走一步就天下喊”的“是非地”了?
9月4日下午,本刊記者在天津?qū)︸T驥才先生進行了訪談。
馮驥才斷然說:這是一場愧對子孫的鬧!
“大樹繪畫館”是馮驥才在天津的工作室,8月10日,全國政協(xié)常委馮驥才在這里會見復制故宮藏畫第一人、唐山市“炎黃軒”主人王開儒時,高度贊揚了王開儒勇于向權(quán)威挑戰(zhàn)的精神,指出北京故宮博物院在揭裱《清明上河圖》時篡改原作,進行了“破壞性”修復。
走進“大樹繪畫館”,既沒有“雕花煙斗”,也沒有“高女人和矮丈夫”,塞牖充棟的都是古今書畫,斷簡殘碑,猶如走進了小型博物館。
身高一米九二的馮驥才一坐下就豪爽地直奔主題。
談三個問題,他說,首先談《清明上河圖》被“刪成殘畫”的問題,我的個人經(jīng)歷是先畫畫,后寫作,從小酷愛美術(shù),1960年高中畢業(yè)后到天津市書畫社從事繪畫工作,醉心宋畫,宗法南宋大家馬遠。
1974年調(diào)天津工藝美術(shù)廠,在工藝美術(shù)業(yè)余大學教繪畫與文藝理論,可以說,我在畫畫上所下的功夫,要大于寫作上的功夫,像《清明上河圖》那樣的鴻篇巨作(全長528.7厘米),我曾經(jīng)虔誠地臨摹了兩遍,不說有什么成就,大概至少可以說明我于此道是多么地癡迷。
坦率地說,我當年臨摹時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問題,但因為對內(nèi)容相當熟悉,所以一經(jīng)王開儒先生點明,立即對“不該刪的刪了”的觀點產(chǎn)生強烈共鳴——
那是畫卷的開頭部分,右側(cè)一個踏青歸來的婦人的坐騎往一個方向狂奔,婦人幾乎被掀了下來,左上首一頭拴著的驢子回眸往同樣方向嘶叫,這是宋代繪畫大師張擇端設(shè)置的一個精彩的情節(jié),但凡情節(jié)必有因果,那就是它們?yōu)槭裁丛陝?為什么狂奔?王開儒的解釋是:為了母驢。如同吳三桂,三軍舉縞,只為紅顏。
他還說,清明時節(jié),驢們自然也是要“好逑”的,但是那懷春的母驢哪去了?被刪了,整個驢身自后腦勺以下,大塊被閹了,我們現(xiàn)在在原件上所能見到的只是張大著嘴,莫名亢奮并且高聳著兩耳的三分之一的驢頭,看起來似乎更像一根發(fā)情的樹杈或鬧春的屋檐……
有人說它是“尖嘴立!保腥苏f是“草棚一角”,總之,是否母驢發(fā)情,還可細化探討。王開儒的說法自有他的道理,兩頭大叫驢不太可能為一根“樹杈”、為一頭“尖嘴立!倍l(fā)力淫奔或者揚聲嚎叫。
我并不完全贊同王的觀點,但故宮不該刪畫。
故宮刪它的理由據(jù)說是懷疑這一塊驢身系明清人所補,而且補得粗糙,“殊礙原畫意境”,所以就把它刪了,我覺得這樣做真是太不負責任了!
第一,這樣一刪,整個畫面就更讀不通,更莫名其妙了,“樹杈”無故而張嘴,牲畜無故而回首而受驚而掀翻主人,在畫家,那是“亂筆”,是無由之筆,豈是張擇端這樣的大師所為。
第二,他們對我們的古代文化遺產(chǎn)怎么就那么沒有敬畏感?!那么神圣不可侵犯的“圣物”,千年的國寶,只因為他們沒有讀懂讀透,就被當作“尖嘴立!倍鴦h了,我認為,即令那個畫面是“補”的,古人補畫也必有依據(jù),那是傳承了多少年的行業(yè)規(guī)矩啊,補畫必有依據(jù),應該是“無一筆無來歷”,否則“寧缺勿補”,古人講規(guī)矩,因為不刪就為后人保留了很多信息。一幅字畫,傳了千年,到了我們手里,是怎么樣,就怎么樣,可以裱,可以修,但是妄加增刪就是不可饒恕的行為了,比如王羲之《蘭亭集序》帖,真跡沒了,唐人多有摹本,馮承素摹得最好,虞世南摹得遜色些,我們后人難道可以僅憑我們的“感覺”,或者“殊礙原意”就把虞世南的改寫或者干脆毀掉?這都是常識問題嘛!
現(xiàn)在談第二個問題,“狗尾續(xù)貂”。
事情是這樣的:故宮所藏的《清明上河圖》雖然千年以來一直被供為“神品第一”,但是學術(shù)界一直有人認為它是一幅“不完整的畫卷”(當然,至今仍有反對意見,認為是全璧),整個畫面缺了“西郊”,只是從來沒有人提出要為它“續(xù)弦”,現(xiàn)當代的頂級大師無論是張大千、齊白石、徐悲鴻,還是傅抱石、黃賓虹、潘天壽……誰都沒有提出過為《清明上河圖》來它一個《水滸后傳》或者《紅樓續(xù)夢》,是他們沒有想象力嗎?不,那是一種后輩對前輩應有的敬畏!是李太白那種“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的“同業(yè)尊敬”,是他們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
但是,時至今日,那位誓將《清明上河圖》成為“完璧”的人士終于出現(xiàn)了——那就是羅東平先生,他不但續(xù)了故宮的那幅《清明上河圖》(他是從“趙太丞家”開始續(xù)的,續(xù)了5米多),而且還把續(xù)好的“完璧”送上了自己的網(wǎng)頁,供全世界瞻仰。
昨天我上了他的網(wǎng)頁(http://m.vindraniind.com/),一看可把我悶壞了,先看他怎么署名的:“北京故宮博物院珍藏《清明上河圖補全卷》作者:(北宋)張擇端羅東平”嗨,和張擇端平起平坐,聯(lián)袂創(chuàng)作?!
再看看他是怎么命名他的畫室的:“清明上河堂”!好家伙。還有他的網(wǎng)頁說明,更不得了——
“由(北宋)張擇端、羅東平共同完成并珍藏北京故宮博物院的國寶《清明上河圖補全卷》,正式在互聯(lián)網(wǎng)展出。
遼寧省公安廳政治部專職畫家羅東平同志完成的《北宋·張擇端清明上河圖殘卷補全》研究成果自1994年11月29日在故宮博物院鑒定成功并珍藏在故宮之后,通過新聞報道傳遍海內(nèi)外,海內(nèi)外同胞都想早日看到這卷國寶。
為更好地弘揚中華民族文化,為更快地使這卷千古流傳不朽名作的全卷與海內(nèi)外同胞見面,經(jīng)過三個月的研究創(chuàng)作,終于將這幅名作以全景的形式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展現(xiàn)出來……
歡迎海內(nèi)外的朋友們參觀訪問,共同為中華民族的優(yōu)秀文化發(fā)展出謀劃策,
已經(jīng)是和張擇端“共同完成”并且自命為不朽“國寶”而千古流傳了。再細細看他的畫。平心而論,叫一聲“糟糕”?串嫼涂磿ㄒ粯樱紫瓤赐罅,測其功力,古人書畫一體,鮮有畫功極好而書法極糟的,那都體現(xiàn)在腕力上,宋人的工筆絹畫,尤其是張擇端的,線條綿密細勁,雖雀趾蚊足亦歷歷可辨而且筆力力透載體。
但是這位羅先生的筆觸線條,可用“軟、浮、糊、滯”四個字來概括,不信大家上他網(wǎng)去看看好了,整個“補全”的部分,我已經(jīng)不忍心再說不好了,那就是平庸。作為游戲之作,自娛自樂,卡拉ok未嘗不可,但畢竟不是“貂尾”,怎么可以和張擇端的《清明上河圖》鏈接在一起。
這些都罷了。我們不該過多地批評羅東平。
我們現(xiàn)在要嚴肅談談的是故宮的問題。
問題的嚴重性和蹊蹺處就是,羅東平畫的畫,外行不識好歹,您古書畫鑒定界的頂級人物徐邦達、楊仁愷、劉九庵諸老也不知道哇?!他們那一代人不知敬畏,你們也不知敬畏?
?那就像貝利玩球一樣,您三老法眼一瞅不就看到骨頭里去啦!
這,是怎么回事?!
可以看看他們的評價——
“……巧思精核,無復得第二手,出世驚倒”(國家古代書畫鑒定組成員、北京故宮博物院研究員徐邦達先生語);
“……技法精到,功力尤深,讀之不勝興奮之至,……殊堪慶幸也!保▏夜糯鷷嬭b定組成員、遼寧省博物館名譽館長楊仁愷先生語);
“……儼然一幅完圖呈現(xiàn)目前,此誠難能可貴,而致心曠神怡也!保▏夜糯鷷嬭b定組成員、北京故宮博物院研究員劉九庵先生語)。
這都是什么呀!整個兒的一場鬧劇!
如果你注意到這是“故宮漱芳齋《清明上河圖補全卷》鑒定會”上的正式鑒定意見,你都還能再說什么。
故宮明文規(guī)定,在世的畫家作品一律不予收藏。
我們現(xiàn)在不僅為羅東平先生舉行國家級的鑒定會,還將這段“尾巴”正式鑒定為“國家二級文物,永久收藏”。
這,怎么解釋?對祖宗,對我們世界級的古代文化遺產(chǎn)還有沒有哪怕一點點的敬畏之心呢?!
現(xiàn)在談最后一個問題,《清明上河圖》是不是殘畫。
我的想法和王開儒先生不一樣,我覺得那是一幅殘畫,那就是畫面情節(jié)不該到“趙太丞家”戛然而止。理由是,中國古代無論山水畫還是風俗畫,論畫面都是“虛入虛出”,像經(jīng)典的音樂一樣,樂聲漸起,逐漸加強,高潮,再漸漸淡出。
張擇端是何等人,應該不會這么突兀地結(jié)束他的敘述,但是問題還是要回到老地方——是殘畫,就該續(xù)接了嗎?斷臂的維納斯,人家為什么不“斷臂再植”?沒頭的勝利女神,人家為什么不塑個頭,安上去?我甚至暗暗慶幸背景據(jù)說沒畫全的《蒙娜麗莎》和斷臂的“維納斯”沒有落到我們手里,否則一定會有很多人為此失眠,一轉(zhuǎn)眼就使它們煥然一新了怎么辦。
從更高的角度認識,我認為故宮對《清明上河圖》原件,無論是“刪”,還是“續(xù)”,都是一種草率,都是對祖國文化遺產(chǎn)、對國寶的一種破壞,都是對青年的誤導,如不糾正,必將對后代子孫產(chǎn)生深遠的負面影響。
故宮,應該對此事有一個公開的解釋。否則,從今以往,故宮博物院威信何在。
我強烈呼吁:羅東平的續(xù)畫應該從故宮撤出。
故宮潘深亮:此事原本不大,全是王開儒惹的禍!
面對外界的貶褒,高深莫測的故宮始終不作正面回應。
經(jīng)歷了一次次的失望后,9月3日下午,天賜良機讓我們采訪了著名古書畫鑒定家、故宮博物院研究館員、《收藏》雜志社專欄作家潘深亮。
現(xiàn)年61歲的潘深亮20歲離開湖南,進京后機合緣巧“入宮”師從著名古書畫鑒定家徐邦達先生,專攻宋元古畫,迄今兩鬢如霜而鄉(xiāng)音不改。
新民周刊:自從香港大公報刊登了王開儒的文章后,外界繼《出師頌》后又一次將視線投向故宮,據(jù)說您與王開儒很熟,多年來,很多事由您直接和他聯(lián)系,對此,您怎么看?
潘深亮:這個王開儒!恩將仇報!故宮對他簡直有再生之恩,他,卻這樣對待我們!說話如此不負責任,太過了!太過了!
新民周刊:說說故宮當年怎么和他交往的吧。
潘深亮:他,一個農(nóng)村出身的“畫家”,當年拖著兒子來找我們,要求給他機會為故宮藏品復制服務,那還是上世紀90年代初的事情,我們當時的主任念其誠懇淳樸,苦苦懇求,就破例讓他試試,先復制齊白石等人的……這故宮是什么地方?這藏品是什么身價?就拿后來讓他復制的南宋李唐的真跡《采薇圖》來說,早于西方《最后的晚餐》400年,1993年日本天皇來華訪問,點名要看真跡《采薇圖》也只給了他兩分鐘的時間!
至于真跡《清明上河圖》,更別提了,任何國家元首只給分把鐘時間,多少名人一看就“耍賴”,賴著不走,多瞧一秒也好的。
像康生一類的人都想它想瘋了,也沒敢下手。
這倒好,讓王開儒(對真跡)反復地看,恣意地飽看,看個夠,燈光下看,自然光下看(陽光下不行),里里外外地看……
新民周刊:這,在管理上……
潘深亮:沒辦法!要他復制嘛!你們不知道,這千年真跡見光一次就短命一次!保護真跡、延長真跡壽命最好的方法就是復制,復制得“還真度”越高越好,最理想的就是“下真跡一等”,像馮承素的摹本,以后可以讓大家觀賞“下真跡一等”,也就是保護了真跡,這是國內(nèi)外公認的文保理念。
新民周刊:故宮當年曾經(jīng)送給上海博物館一幅自己復制的珂羅版的《清明上河圖》,彌足珍貴,我去看過,心醉神迷。難道王開儒的復制水平比你們還高,以至于讓一個“宮外人士”插手?
潘深亮:沒辦法。他復制得的確好,可以是“下真跡一等”了,而不是亂真的概念,除了沒有包漿,就跟真跡一樣,神韻色澤也一樣。說到復制的程序,那是嚴得沒話說的,先打請調(diào)報告,專家開會討論通過,院長批復,國庫提貨,陪他(王開儒)觀摩時兩人以上在場,限時收回……
解放以來,故宮多次組織強大的人力物力對《清明上河圖》進行復制,還精印了很多印刷品(由著名的文物出版社和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制作),但是無論筆墨還是賦色都與真跡相差較遠,不是火氣不褪就是景物失真或者色澤誤差,這是一個老大難,可是王開儒解決了,所以我們曾對國內(nèi)外宣布《清明上河圖》首次復制成功,央視、人民日報、光明日報等媒體都報道了這件大事,這是故宮的成功,也給了王開儒很大的榮譽,本來是很好的事,現(xiàn)在給攪成這鍋粥……
新民周刊:我想,我們的主題是,王開儒指責故宮對《清明上河圖》“不該刪的刪了,不該續(xù)的續(xù)了”,這事情存在不存在?
潘深亮:事情有。是刪了,也“續(xù)”了?山o他“做大”了,拿個大喇叭到處亂叫。沒那么嚴重嘛。我多次去電話嚴厲警告他,故宮保留告他的權(quán)利!
新民周刊:他說,國寶破了頭,這驢……
潘深亮:驢!他整天就那個驢!驢!是刪了!還可以再補嘛,殘片還都保留著嘛!又沒有扔!再說,那也還是他一家之言嘛,專家有自己的判斷,憑什么就一定得聽你的?!
新民周刊:還有“狗尾續(xù)貂”之事,說《清明上河圖》不該有那么糟糕的尾巴,好比給維納斯硬安了手臂。這件事的真實情況如何?
潘深亮:是續(xù)了,但是被曲解了。
王開儒是從結(jié)構(gòu)上反對羅東平續(xù)畫。這里涉及到一個爭論了幾百年的公案。大多數(shù)學者的觀點傾向于《清明上河圖》是一幅殘卷,5米多長的畫卷到左邊的“趙太丞家”就戛然而止,總覺得說不過去,鄭振鐸、徐邦達、楊仁愷都持這個觀點……當然,真理有時也會在小人物手里,但是至少在文物界,真理大多數(shù)還是在專家權(quán)威手里。
王開儒和所有專家不同的地方是:他的讀圖方向和對圖意的理解不同,他對《清明上河圖》之主題理解可概括為“出郊”、“上河”、“趕集”、“掃墓”八個字。
認為這幅風俗畫是截取了水門以東至虹橋附近汴河兩岸實際地理位置,以城關(guān)、虹橋、郊野三段情節(jié),用倒敘的形式,從開卷掃墓人歸來,把情節(jié)逆向中部,而把卷尾人們在趙太丞家附近的出城當作故事的開頭,使情節(jié)逆向城外,由畫卷兩端向中部推進,恰恰在虹橋處形成高潮。
概括地說,他要我們“倒讀”《清明上河圖》,把卷尾當作情節(jié)的開始,清明節(jié)人們出城祭掃,一直活動到郊外,主要舞臺應該在郊外,這樣就不存在“趙太丞家”后面還要不要續(xù)下去的問題了。
如果他的觀點(應該承認比較獨特)能夠被學術(shù)界接受,那不但羅東平的畫不該續(xù),就是仇英以后的摹本,也就是世界各地博物館珍藏的所有摹本都要給否定了(他們都從“趙太丞家”往西續(xù)畫,穿城而過,一直畫到金明池)!
問題是人家現(xiàn)在還沒有認同他的觀點。你不能強加于人。
新民周刊:也有人(比如馮驥才先生)從技法、水平甚至更高的層面上否定羅東平的續(xù)畫,并且質(zhì)疑故宮一系列違反常規(guī)的做法。
潘深亮:羅東平的畫怎么能和張擇端相比,那當然挨不上邊。
新民周刊:但故宮卻為他舉行隆重的鑒定會,宣布為國家二級文物,予以永久收藏,這事有沒有?
潘深亮:有。但據(jù)我所知,那是“有關(guān)部門”送給我們的……又不要我們一分錢。
新民周刊:但是你們以故宮“天下第一”的權(quán)威為他做了鑒定,大大提升了他作品的地位,大大提升了他的身價,這里就涉及到另外一個公眾所熟悉的重量級問題,公眾有可能對它做更敏感的聯(lián)想和思考……
潘深亮:對不起,這就不是我能夠回答的問題了,很多事情我并不知情。
新民周刊:謝謝接受采訪。
王開儒:大義滅“恩”,叫板“千年積案”第一人
把整個事情攪得不可收拾的“始作俑者”是王開儒。
這王開儒就住在唐山市近郊的“地道橋西”,對捅出這樣的大漏子,他還是一副“我是農(nóng)民我怕誰”的滿不在乎的神情。
“炎黃軒”就是他開辦的“工藝美術(shù)工廠”,進屋都是字畫,F(xiàn)年60歲的王開儒出身農(nóng)家,自幼酷愛書畫,1987年從處級的位置退下辦企業(yè),1990年創(chuàng)辦了“炎黃軒”,宗旨是窮畢生精力復制中國歷代名畫,那一年的6月份,他帶著兒子進了北京故宮,說兒子已經(jīng)傳承了他的技藝,兒子死了還有孫子,子子孫孫是沒有窮盡的,他的家族愿意為故宮藏畫的復制而永遠奮斗,故宮被他的愚公精神所感動,答應讓他先試試齊白石的作品(紅梅圖),結(jié)果一試就讓故宮滿意,從此與故宮簽約,成為復制故宮藏畫第一人。
他在他的長案上慢慢展開他復制的《清明上河圖》,剎那間,我們看到了一幅幾乎和原件一模一樣的絹畫,說是“幾乎”,那就是除了原件獨有的蒼黃的“千年包漿”以外,精神氣一切和原件一樣。
現(xiàn)在他開始講述他和故宮之間恩恩怨怨的故事。
“我是1990年開始和故宮簽約的”,說實話,他的唐山話實在不好懂,太多的上滑音和下滑音聽起來就像嗩吶聲一樣。
每次我都付給故宮一定的費用,說實話,不算貴,每次幾千元,按協(xié)議,每次復制后必須讓故宮留下一幅復制品,其余的我可以自主支配。
故宮的要求很高,對那些國寶級的書畫復制,決不允許電腦掃描式地照搬,他們要求我體現(xiàn)出原件的神韻、圓熟、靈動和古代藝術(shù)家一些非常個人化的東西,論字,比如米友仁的撇勁兒,蘇東坡的拗勁兒,“形似”是過不了關(guān)的,一定要“神似”才放過你。因此,一幅名作的復制,往往要和原作校對多次才能過關(guān)。
1994年10月,我復制的南宋李唐《采薇圖》出現(xiàn)在榮寶齋,三名鑒定師看了驚訝得說不出話來,稱之為“中國第一家”,把原作的神韻都克隆出來了。
1995年前后,我潛心研究了《清明上河圖》的幾個版本,對驢身被刪產(chǎn)生疑惑。
《清明上河圖》是聞名世界的偉大現(xiàn)實主義風俗畫卷,系北宋末年畫院待詔張擇端所作,北宋滅亡后流落北方民間。南宋時,臨安即出現(xiàn)仿品,但仿者根本看不到原作,只能憑傳說、文字記載構(gòu)圖成卷。元、明、清三代,仿品形形色色,層出不窮。僅1945年從溥儀手中截獲的就有4本之多,當時專家竟把其中一仿本誤定為真跡入藏。直到1950年冬,楊仁愷先生等人在東北博物館庫房的贗品堆里翻出有張著親跋的《清明上河圖》,經(jīng)眾專家鑒定,一致認定此本才是張擇端《清明上河圖》的真跡。
1997年,我在北京故宮博物院眾專家的幫助下,成功地復制了“迄今最接近原作真貌的復制真品”的《清明上河圖》,整個復制過程光作廢的材料就倒掉了三大車,與此同時,我發(fā)現(xiàn)該畫在收藏中有嚴重問題。
《清明上河圖》20世紀50年代歸北京故宮博物院收藏,1973年揭裱此畫時,在畫首約80厘米處刪除了一塊。當時的北京故宮博物院副院長楊伯達先生稱:“卷首稍后,在汴梁市郊店鋪林立的街衢上,一隊掃墓后匆匆返回的轎騎,其前導的一馬(其實不是馬,而是公驢——王開儒)突然發(fā)情狂奔,在此驚險關(guān)頭,一老翁趕忙抽身欲抱蹣跚學步的幼孫。原在老翁背后柱之旁殘缺一大片,原絹已失,到明末清初揭裱時補絹畫了一尖嘴立牛正在張口嘶叫,殊礙原畫意境。故1973年新裱時揭下,留存歸檔,不再復原。”
我在農(nóng)村長大,老實說吧,當時看著故宮領(lǐng)導從國庫里提出來的《清明上河圖》原件,激動得手腳也涼。
但是我骨子里畢竟是農(nóng)民出身,伺候過各種牲畜,對農(nóng)村的牲畜實在是太熟了!拿過畫,就潛意識地先注意牲畜,哎,你可別笑話,莊稼人可在乎牲畜了!
這是本能。我首先轉(zhuǎn)過的念頭是,這張擇端是不是也是老農(nóng)出身,甚至像販牲口的,筆下的牲畜竟然沒有一個錯位的!他畫的馬,都肢體粗大,耳小尾粗,鬃長下垂。他畫的騾子體壯似馬,但耳朵一定比馬大,尾巴細,鬃毛直立不垂。他畫的驢則體小耳大,頭長腿細,尾細,立鬃且短,叫時嘴大張(只有驢嘶叫時候嘴巴大張,這是它們的特性),我怎么找茬也找不到。
但在卷首,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問題,并且暗暗吃驚,那就是因為對農(nóng)村生活不熟,對牲畜知識一無所知,故宮的專家們在解讀各種牲畜時陷入一片混亂!
或指騾為馬,或指馬為驢,或指驢為牛,他們什么都懂,就是不懂牲口,就此誤判了一段精彩情節(jié)(見前文北京故宮博物院副院長楊伯達先生所述),他所說“尖嘴立!逼鋵嵤撬囆g(shù)大師精心刻畫的一頭發(fā)情的壯年母驢。盡管年代久遠,絹素殘破,但發(fā)情母驢之神態(tài)畢肖,即便是接筆也是有據(jù)的。再看拴在斜對面鋪下張嘴嘶叫,四蹄翻刨的牲畜,體小,耳大、立鬃不垂,正是一頭公驢。
從各種角度看,這個畫面正是一場驢們的精彩絕倫的“三角戀愛”——
在嫩柳初綠的道上,一富戶十數(shù)人掃墓歸來,男主人騎馬,女主人坐轎,轎頂上插有楊柳枝條(點明了清明節(jié))。這一行人在街口與也是掃墓歸來的夫妻倆相遇。那丈夫頭纏柳枝,趕驢在后。披斗篷的妻子騎公驢在前(已模糊),偏巧正與路邊老者牽的那頭發(fā)情母驢相遇(清明前后正值驢發(fā)情盛期)。那公驢狂奔撲向母驢,把主人掀翻在地,而那母驢即張大嘴嘶叫(發(fā)情母驢的特性),耳失常態(tài),腰向上弓,尾巴稍夾,拼命掙向那公驢。牽母驢的老者嚇壞了,一手狠拽韁繩,另一手忙招母驢前的小孩趕快躲避。那趕公驢的男人見妻子危險,驚慌地趕過來,旁人也吶喊救援。拴在斜對面鋪前的公驢,也鐘情母驢,四蹄翻刨,張嘴嘶叫,鋪人無不側(cè)顧。而對面的兩頭牛卻無動于衷。
然而,由于故宮專家疏于農(nóng)村生活,把公驢誤判為馬,把母驢曲解為尖嘴立牛,并認為殊礙畫意,把巨匠的生花妙筆刪成驢唇不對馬嘴的殘畫。后人讀畫,就此讀不懂這一大段畫意。
因為在他們的解讀下,馬,無端地發(fā)情;牛(尖嘴)無端地狂叫,畫意就無人能懂了。
我記得我當時猶豫了很久,終于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對故宮博物院副院長楊新說,此處原是發(fā)情母驢的位置,好像不該刪的。
楊院長當時說,此處是搭涼棚的樹杈子,不是驢頭,明清人接錯了。
我沒敢再爭,怕他們不要我復制了,可是心里存了一個鐵疙瘩:這幅神品的卷首就這么永遠讓人讀不懂嗎?我發(fā)現(xiàn)了沉冤而不說,怎么對得起子孫后代?
“你怎么如此有把握解釋這個千年之謎?”記者至此忍不住要發(fā)問,“你畢竟不在母驢的發(fā)情現(xiàn)場”。
嗨,我親身領(lǐng)教過發(fā)情公驢的厲害!他說著一拍手敘述了一段40年前的往事,那年春天搞“四清運動”,我和同伴騎著兩頭公驢下鄉(xiāng),走著走著那倆公驢渾身發(fā)硬了,打擺子打噴嚏流涎水就是不走,我們一看,30米外的槐樹上拴著的一頭母驢這時正張大著嘴喊叫,驢叫驢叫,那個聲音之響可以震聾你的耳朵!突然,我們的坐騎像是約好似地狂奔狂跳起來,把我們倆都顛倒在農(nóng)田里,發(fā)瘋一樣地朝母驢狂奔,那真是排山倒海的激情,順者昌,逆者亡。你見識過一次就永遠難忘。
很多年過去了,后來我一見《清明上河圖》的這個場面,就喚起了記憶。生活的確是創(chuàng)作之源,白居易念詩給老嫗聽,就是因為老嫗懂生活,不怕你們笑話,你們不妨把這段畫面修清楚了,放大了給我們農(nóng)村的老農(nóng)看看,保管能懂!比專家強多了!
“但是,故宮畢竟對你不薄,你這么做心有不安嗎?或者,你和故宮有什么不便說的過節(jié)?”
沒有。沒有什么過節(jié)。他說,故宮對我確有“恩典”,但是對民族、對子孫來說,這“恩典”就小了。我復制《清明上河圖》成功以后,無數(shù)次向他們提出,要他們糾正,他們就是不理,我只能向輿論公布。
“那你現(xiàn)在和故宮的‘協(xié)議’怎么樣了?”
“那,當然是吹了!
他面色沉重地把我們送出了秋風蕭瑟而劫后重生的唐山大地。
(此文承肖關(guān)鴻、謝春彥、戴敦邦諸先生支持,謹表謝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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