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小英子牽著駱駝從城南走來，歲月的夕陽牽著駝鈴聲、捎著林海音一并西下。她的故事以及她的《城南舊事》將久遠地回味在海峽兩岸。謹以此文獻給２００１年１１月３０日仙逝的林海音先生。

──題記

一

林海音原先叫含英，最早叫英子。臺灣人，生于日本。英子５歲時媽媽抱著她，與爸爸一道萍飄到北平。爸爸英年早逝。２５年后（１９４８年）英子與夫君何凡扶著媽媽，攜著、背著、抱著３個孩子，又折回臺灣�！吧傩‰x家老大還”，一把辛酸兩行淚。六口之家蝸居在一間日式住宅的玄關處，于３個榻榻米大的地盤吃飯、辦公兼睡覺。

何凡是北師大畢業(yè)，國學功底深厚，在《國語日報》社謀了一個飯碗。林海音則為家所累，不得不圍著鍋臺唱鍋碗瓢勺丁當曲。她不是一位懈怠的女性，不久便重操舊業(yè)，筆耕墨耨，寫些介紹臺灣的風物人情短文給報刊，既不至于荒蕪了自己，又可賺點稿費，聊補“糙米”之炊。旋即，她又戲劇性地與何凡同事，到《國語日報》當編輯。

二

歲月終究將把林海音磨練成一位“多棲動物”：作家、編輯和出版人。

作家的林海音，不隸屬“著述等身”一類。她的小說、散文和童話作品統(tǒng)共不過３００萬字吧。她的處女作《冬青樹》，是一部專寫家庭瑣事的散文集。當時，有人認為她盡寫身邊瑣事，有點小家子氣。丈夫何凡不以為然，為其作序。他說，結(jié)識林海音是他生命中最大的收獲，林海音為他生了四個兒女是她的最大成就，林海音以文債抵了兒女債。他認為，女作家寫家庭生活，是順理成章的事，“家齊而后治國”。何凡于幽默中為太太護“短”。

自１９５７年起，林海音陸續(xù)寫回憶童年的小說，《惠安館》、《我們看海去》和《爸爸的花兒落了》等５個短篇。故事各自獨立，但在時空、人物、敘述風格上連貫，組成了系列。宋媽是貫串其間的主線人物。作品中，英子以一雙天真的眼睛，觀察２０年代北平城南一四合院里發(fā)生的悲歡離合的故事：小偷、黃板牙、蘭姨娘和瘋子。高陽評論林海音的小說，“不僅故事感人，她的文筆令人擊節(jié)贊嘆；細致而不傷于纖巧，幽微而不傷于晦澀，委婉而不傷于庸弱。對于氣氛的渲染，更是她的拿手好戲�！保保梗叮澳旯凇冻悄吓f事》為書名結(jié)集出版，并未引起社會關注。２０年后，被大陸引進，拍成電影，一夜譽滿天下�！冻悄吓f事》曾在４７個國家放映，獲過多項國際大獎。若干年后，林海音到大陸訪問，在公眾場合見到導演吳貽弓時說：“我向您鞠躬，因為您使我的名字在大陸變得家喻戶曉，所以我得向您脫帽三鞠躬�牎辈⒄娴膹澭�致意�！冻悄吓f事》跨越時代背景，跨越了政治，以委婉溫馨的筆觸去描寫人性和人類的命運，已得到社會一致的認可。

“花香不在多”，一個作家能有一部作品在文學史上留下鴻爪，足矣！

三

林海音是由編輯起步而“發(fā)跡”的作家。作家，對她來說是“業(yè)余”，編輯卻是終身�！拔覍嵲跓釔劬庉嫻ぷ鳌！保罚窔q的林海音在關閉她經(jīng)營27年的純文學出版社時，“忍不住想哭”，對人如是說。她早年在北平編《世界日報》，后來到臺灣編《國語日報》、《聯(lián)合日報·副刊》，繼之是《文星》、《純文學月刊》和純文學出版社，一直在“為人作嫁”。她在編輯上的建樹，絕不亞于其創(chuàng)作。在編“聯(lián)副”１０年期間，使一批臺灣本土作家在文壇嶄露頭角。有人評論“林海音是臺灣文學的播種者、培植者，也是一道陽光�！贝搜圆⒎沁^譽，確實有許多動人的故事。本土作家鐘理和命運坎坷，貧病交加，他的絕大部分作品都是林海音編發(fā)的，她著意栽培他。不料，鐘理和突然病故。林海音聞訊后，揮淚趕寫《悼鐘理和先生》，介紹其苦難的一生，發(fā)表在次日的報紙上，不期收到眾多讀者的悼文和捐款。林海音不分晝夜地為鐘理和編書、聯(lián)系印刷廠、請人設計封面、借款印書，趕在鐘理和百日祭時放在供桌上，了卻心愿。后來，電影界根據(jù)鐘理和的人生遭際改編成電影《原鄉(xiāng)人》，由名演員秦漢、林鳳嬌主演，風靡一時，使全社會認識了鐘理和。令人難以置信的，是他們之間只有信件交往，卻從未謀過面�牼�子之交淡如水。

１９８４年，《香港文學》采訪林海音，記者提到是她提攜了黃春明、鐘理和等新近作家時，林海音說，“不能說是我提拔了他們，這未免太過份了”，“既然許多作家這么表示，我多少能使他們走上文學道路，我也很高興”。謙遜、平實得令人咋舌。

在如履薄冰的文學航道上，林海音終于難逃“翻船”的厄運。那是１９６３年震驚臺灣文壇的“船長事跡”。是年４月２３日，林海音在“聯(lián)副”版上編發(fā)了一首名叫《故事》的小詩。敘述了一位船長漂流到一座小島，被島上的美女吸引，而流連忘返。當局見之，龍顏大怒，認為這是“影射總統(tǒng)愚昧無知”。面對洶洶來勢，林海音怕牽累報社及他人，面對來者，她立即表示引咎辭職，砸了端了１０年的飯碗，這才避免一場禍及他人的災難。而作者風遲被認為是“諷刺”的諧音，被當局判為“叛亂嫌疑”罪，蹲了３年大牢。風遲覺得對不起林海音，深懷“百身莫贖”之恨；而林海音本人把此事看得很淡：“這種事遇上了就算遇上了�！币虼绥娬卣�說“林海音是個自由派”，“她不搞政治掛帥”，“不管白色恐怖”，“因為她認為自己是很純潔的，很純正的”。

四

林海音在文學上有自己的追求。面對通俗低級、充滿色情暴力的讀物充斥坊間，而真正的文學園地卻一片荒蕪時，她坐不住了。時已年過半百的她，與丈夫何凡及友人不計風險和利弊，毅然創(chuàng)辦了《純文學月刊》，為臺灣的純文學發(fā)展鳴鑼開道。所謂的編輯部，就設在自家加蓋的一間小木屋內(nèi)。為表誠意，她親筆一邊給梁實秋、余光中和海外的夏志清、于梨華等名家寫信，一邊自己跑紙廠、印刷廠、編稿。三個人三條槍，３個月內(nèi)把一本風格清新、高品位的雜志奉獻給讀者。那時，臺灣對二三十年代作品控制出版，幾近絕跡，讀者見不到�！都兾膶W月刊》除了發(fā)表濃厚文學味的原創(chuàng)作品外，還辟專欄大膽引介30年代的作家和作品，傳承“五四”，彌補當代讀者對現(xiàn)代文學脫節(jié)的不正�，F(xiàn)象。“那時氣氛有異，我是硬著膽子找材料發(fā)排�！�管’我們的地方，瞪眼每期都看著�！绷趾Ｒ魶]有消極地接受“翻船”�煷�長事件的教訓，但她學乖了，“技巧”也越發(fā)高明。每刊一篇舊文，請相關的著名作家寫評介同時推出。為刊凌叔華的《繡枕》，她請凌叔華的老友蘇雪林寫《凌叔華其人其事》；為發(fā)老舍的《月牙兒》，她請梁實秋寫《憶老舍》；為發(fā)周作人的《鳥啼》，她請洪炎秋寫《我所認識的周作人》……此舉使沉悶的臺灣文壇頓時活躍起來。王拓當時剛剛在文壇嶄露頭角，他的小說《吊人樹》，由于主題太敏感，屢投屢退。最后投到林海音門下，林海音竟然冒天下之大不韙，將其發(fā)表，受到一致好評。林海音浴血奮戰(zhàn)了4年，雜志銷路始終打不開，期期賠本。不得已，于4年后�？�。然而，林海音不死心，稍稍調(diào)整身心后，她專心投入經(jīng)營純文學出版社，為純文學作家開辟一塊綠洲。

純文學出版社創(chuàng)立伊始，林海音以非凡的魅力，相中一套美國出版的１６卷本《改變歷史的書》，她認為這套書對讀者了解西方文明進程的價值很高。當時，連譯者自己也勸她別犯傻冒險，要賠大本的。林海音認定它的價值，向譯者拍胸脯：“賠本兒我都出，好書應該出版�！被垩圩R金，一炮打響，這套書不僅銷路暢，還為新成立的出版社創(chuàng)了品牌。

作家們把純文學出版社當做朋友、娘家和“活菩薩”。女作家沉櫻、梁宗岱原夫人身居異國，晚景凄涼，衰年已不能提筆寫文章了，她致信林海音，請幫她出最后一本散文集。林海音欣然同意，可作者沒有原稿，文章全散佚在舊報刊中。林海音不厭其煩，請人搜集整理，再向友人發(fā)函征集沉櫻早年致朋友的信和照片，合集一冊為《春聲集》。在沉櫻彌留之際，書送到美國讓她看了最后一眼，林海音這才釋然。一次她偶從報上看到《高山青》歌詞的作者鄧禹平，窮困潦倒，半身不遂，出書無門。林海音提著營養(yǎng)品登門拜訪，為他出版了《我存在，因為愛，因為歌》，使鄧禹平老淚縱橫。她到臺南拜訪老作家蘇雪林，蘇雪林向她訴苦，說某出版社倒閉，退給她一屋子書。林海音張口承諾，一次就將其全部買下。因那是冷僻鮮有人問津的《屈賦研究》，無法推銷，堆在倉庫里，后來林海音將其全部捐給了圖書館和學校。她還再版了蘇雪林的《中國二三十年代作家》。林海音這種濟困扶危，為純文學發(fā)展嘔心瀝血的俠義行為，多年來一直傳為臺灣文壇的佳話。

１９９５年，林海音７７歲，何凡８５歲，４個兒女全在外國。她已無力繼續(xù)經(jīng)營出版社了。有人建議，把這塊金字招牌轉(zhuǎn)讓、出售。林海音顧慮續(xù)辦者難以堅持原來風格，不一定能善終，毅然決定停業(yè)。她把庫存的８００００冊圖書全部捐給圖書館、學校，把所有作品的版權全部歸還作者。凡庫內(nèi)有少量存書的，全部送作者。有的作者過意不去，堅持要買。她堅決不肯，“出版社結(jié)束了，不是營業(yè)，只送不賣。”善始又善終，為純文學出版社畫了一個圓滿的句號。

林海音是個“比北平人還要北平”的老北京，一口京腔兒。她深切地眷戀她的第二故鄉(xiāng)北京。她非但自己把純文學出版社的全套樣本書捐給北京現(xiàn)代文學館，還動員其他兄弟出版社也捐，大大地豐富了現(xiàn)代文學館館藏。此外，她又提議并牽頭，在大陸出版《臺灣著名作家代表作大系》，為海峽兩岸文化交流來回奔波，樂此不疲。

五

林海音的著作中有一本名曰《生活者·林海音》，她是以生活者為榮。生活者，北京話過日子的人。對外，她是女強人形象；對內(nèi)，她是賢妻良母。早年學縫紉、打毛衣、學書法，學畫畫，學電子琴，學開車……她愛何凡，自己病了，要住院，她第一個反應是何凡怎么辦。有些話，她想與母親說，要給母親打電話，一拿起話機才醒悟母親過世多年了。剛到臺灣時，家境不好，女兒褲子破了，她在洞上縫上小動物圖案，惹得鄰居孩子們眼紅……

社務家事，親朋故舊的事太多，難免有煩的時候，一煩她就給朋友打電話：“實在受不了了，玩兩圈吧�！币宦暳钕�，牌友蜂至，連不喜歡打的也來看熱鬧，自動侍奉茶水。她打麻將，不會算計，十打九輸。有朋友給她取了外號“林大輸”。要是某日手氣好，贏了錢，就會說：“今兒打折，給一半算了�！彼�喜歡照相，愛給朋友們照，照完立即就洗，分送大家。她不乏幽默，在何凡與兒子合影背后題字是“凡夫俗子”。作家羅蘭與她毗鄰而居，兩人在后陽臺上時而見面，因樓層不一，一個要低頭，一個要抬頭。有一年過年，羅蘭把一張“恭賀新禧”字幅貼在后陽臺上，打電話叫林海音去看，說：“我給你拜年啦�牎绷趾Ｒ粢豢词�分高興，隔一會兒打電話給羅蘭：“羅蘭，你也出來看��！”羅蘭抬頭一瞥，林海音寫了“抬頭見喜”４個字貼在墻上。

林海音像經(jīng)營出版社一樣，精心用心去經(jīng)營友情。世界各國作家常來此聚會。改革開放后，大陸許多作家都去過。各地客人留言雖是吉光片羽，但韻味悠長：

“這是臺北最有人情味的地方�！�

“鬧中取靜，安穩(wěn)清吉。歲月悠悠，亦大隱之趣�！�

“海音先生，您拿起相機是記者的本色；您整理書信、照片，是一流的編輯能力；您親切自然地接待賓客，是上等的公關；您的生活，便是一篇又一篇的散文佳作了�！�

“這是我們一生樂觀奮斗的最佳酬報�！泵鎸ε笥褌兊挠亚�，林海音如是說。

當年小英子牽著駱駝從城南走來，歲月的夕陽牽著駝鈴聲、捎著林海音一并西下。英子走了，她的故事以及她的《城南舊事》將久遠地回味在海峽兩岸。

（原載《紫荊》，２００２年第１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