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平伯
鳳姐和探春都在這樣的氣氛里主持榮國府中家政的。按說鳳姐之為人其品行學識不如探春遠甚,干才或過之,而書中說:“探春精細處不讓鳳姐”(五九八頁),是亦在伯仲之間耳。書中褒探春而貶鳳姐,本來是對的。我們卻覺得對鳳姐的批判似乎還不夠。鳳姐的劣跡,小之則如以公款放高利貸,大之如教唆殺人,書中并歷歷言之不諱。第十六回開始,總提了一筆:“自此鳳姐膽識愈壯,以后有了這樣的事便恣意的作為起來,也不消多記!保ㄒ晃濉痦摚┰S許多多的罪惡都包括在這“也不消多記”五字里面了,這樣是否夠呢?書中用了頂出色的筆墨來寫她,有什么理由呢?此蓋由于作者悲惋之情過于責備之意,恐是他的局限性所在。但若籠統(tǒng)的稱為局限,卻也沒有什么意義。
以“懷金悼玉”主題的關系,作者對于十二釵每多恕詞,原不止鳳姐一人,但鳳姐的情形比較特殊,故尤顯得突出。所謂批判的不夠,意謂掌握批判的尺度過寬了,也就是恕詞過多的另一種說法。我以為批判的尺度假如符合了當時封建社會與家庭的現實,就不發(fā)生寬窄的問題,也無所謂局限;若以作者的個人感情而放松了尺度,這才有過寬的可能和局限性的問題。似乎應當采用這樣分析的看法,不宜籠統(tǒng)地一筆抹倒。
從基本上說,封建社會里的女子都是受壓迫的,被犧牲者;但她們之間仍有階層,上一層的每將這高壓力以一部分轉嫁到更下一層,所謂“九泉之下尚有天衢”。本書表現這情況很清楚,如晴雯受盡了壓迫卻又壓迫那些小丫頭,如她對于墜兒。鳳姐是榮國府的二奶奶,其作威作福自非晴雯之比,若說女人的身份,她亦是受壓迫的一個人。本書把她放在“懷金悼玉”之列本來不曾錯,如其情感過深,則未免失之于寬。如《紅樓夢曲》第十支云:
機關算盡大聰明,反送了卿卿性命。生前心已碎,死后性空靈。家富人寧,終有個家亡人散各奔騰。枉費了意懸懸半世心,好一似蕩悠悠三更夢,忽喇喇如大廈傾,昏慘慘似燈將盡。呀!一場歡喜忽悲辛,嘆人世終難定。(第五回,五六、五七頁)
這般一唱而三嘆,感傷的意味的確過分了一些。對鳳姐若如此惋惜,奈地下含冤之金哥、尤二姐等人何!再說,作者以探春、鳳姐為支撐殘局的英才,好像亦說得通。實際上,這盛衰之感,“末世”的觀念,皆明顯地與批判的現實主義、“紅樓夢”反封建的傾向相矛盾的。
對于鳳姐的看法大致如此。以本書未完,作者最后對于她怎樣描寫今不可知。就八十回論,批判或者不夠,就一百十回批判或者夠了──還是更不夠?脂批說她,“回首慘痛,身微運蹇”,回目又有“王熙鳳知命強英雄”(以上兩條引文俱詳《紅樓夢研究》),是否有諸葛五丈原之風呢?
其次,就成書的經過說,先有《風月寶鑒》而后有《金陵十二釵》。鳳姐當然是《風月寶鑒》里主要人物之一;因她事連賈瑞,而賈瑞手中明明拿著一面刻著“風月寶鑒”四字的鏡子。但同時,她又名列“十二釵”,其情形與秦可卿相仿,則褒貶之所以看來未盡恰當,未嘗不和本書這些情形有關。《寶鑒》書既不傳,自只能存而不論。
五、丫鬟與女伶
她們是“十二釵”中的群眾,妝成了紅紫繽紛、鶯燕呢喃的大觀園,現在只選了其中五個人為題,不免有遺珠失玉之恨!都t樓夢》寫她們都十分出色,散見全書,不能列舉。以比較集中的第五十八回到六十一回,將許多丫鬟們、女伶?zhèn)、婆子們的性情、形容、言語、舉止,曲曲描摹,細細渲染,同中有異,異中有同,一似信手拈來,無不頭頭是道;遂從瑣屑猥雜的家常日常生活里涌現出完整藝術的高峰。我覺得《紅樓夢》寫到后來,更嘈雜了,也更細致了。如這幾回書都非常難寫,偏偏巧得這樣好,此種伎倆自屬前無古人也。
這些丫鬟和女伶?zhèn),其畸零身世,女兒性情等等原差不多的,卻是兩個類型。《紅樓夢》只似一筆寫來,而已雙管齊下,雛鬟是雛鬟,女伶是女伶,依然分疏得清清楚楚。舉一些具體的例子,女伶以多演風月戲文,生活也比較自由一些,如藕官、藥官、蕊官的同性戀愛,第五十八回記藕官燒紙事,若寫作丫鬟便覺不合實際。又丫鬟們彼此之間傾軋磨擦,常以爭地位爭寵互相妒忌,而女伶處境不同,沖突也較少,她們之間就很有“義氣”。又如丫鬟們直接受封建家庭主婦小姐的壓制,懂得這套“規(guī)矩”,而女伶?zhèn)儏s不大理會。譬如第六十回以芳宮為首,藕官、蕊官、葵官、豆官和趙姨娘的一場大鬧,女伶則可,若怡紅院的小丫頭們怕就不敢。如勉強也寫成群眾激憤的場面,也就不大合式了。這些粗枝大葉尚一望可知,至于更纖瑣、更細微之處,今固不能言,言之恐亦傷穿鑿。讀者循文披覽,偶有會心,或可解顏微笑耳。以下請約舉五人,合并為 A、B兩部分。
A、紫鵑、平兒──紫鵑為黛玉之副,平兒為鳳姐之副。她們在《紅樓夢》里都贏得群眾的喜愛,我也不是例外。紫鵑原名鸚哥,本是賈母的一個二等丫頭(見第三回),書中寫她性情非常溫和,恐怕續(xù)書人也很喜歡她,后四十回中寫她的也比較出色。在八十回中正傳不多,當然要提這第五十七回“慧紫鵑情辭試忙玉”,一字之褒曰“慧”,但她究竟慧不慧呢?這是很有意味的。
忙玉之“忙”,我昔從庚辰本校字,是否妥當,還不敢說(“忙玉”,校本從庚辰本改。就字面看,頗不愜人意。戚本《紅樓夢稿》本并作“寶玉”,比較老實,但又不能對“癡顰”。詳談《紅樓夢》的回目之十二,見《紅樓夢研究參考資料》九十六、九十八頁。)。首先當問:紫鵑為什么要考試這寶玉,他有被考的必要嗎?今天看來,好像沒有必要。然而有的,否則她為什么要試呢?她難道喜歡像下文所敘闖了一場大禍么?
寶玉的心中意中人是誰,大約二百年來家喻戶曉的了,誰都從第一回神瑛侍者、絳珠仙草看起,他們怎能不知道啊。但是作者知之,評者知之,讀書今日無不知之,而書中大觀園里眾人卻不必皆知,即黛玉本人也未必盡知。否則她的悲傷憔悴,為的是那條?她常常和寶玉吵嘴打架,剪穗砸玉,所為何來呢?黛玉且然,何論于紫鵑。她之所以要考驗這“無事忙”的寶玉,在她看來完全有必要。
這里牽涉到寶玉的性格和寶黛的婚姻這兩個大問題,自不暇細談,卻也不能完全不提。寶玉的愛情是泛濫的還是專一的?他是否如黛玉所說“見了姐姐就忘了妹妹”呢?作者在這里怕是用了開首的唯心觀點來寫“石頭”之情──即有先天后天之別。從木石姻緣來說,是專一的,寶玉情有獨鐘者為此;若從被后來聲色貨利所迷,粉漬脂痕所污的石頭來說,不但情不能專一,即欲也是泛濫的,書中所記寶玉諸故事是也。在黛玉的知心丫鬟紫鵑看來,當然只知第二點,不見第一點,她從那里去打聽這大荒頑石、太虛幻境呵。但被她這么一試,居然試出一點來了。為什么是這樣,種種矛盾如何解釋雖尚不可知,但寶玉確是這樣,不是那樣。這中心的一點卻知道了。此所以紫鵑雖闖了彌天大禍,幾乎害了賈寶玉,卻得到正面的結論,黛玉除當時大著急之外,絕無不滿意紫鵑之意,這是合乎情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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