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春敬
毋庸諱言,誰也不會認為王熙鳳是一個賢良的女人,但王熙鳳的許多不賢良的言行,卻又表現(xiàn)為對封建主義的離心離德。比方說,王熙鳳受命主持家政,她是管家婆,就應(yīng)當忠于職守,可是秦可卿死后托夢與她,希望她行使職權(quán),為賈氏家族思后日,籌長策,“趕今日富貴,將祖瑩附近多置田莊、房舍、地畝,以備祭祀,供給之費皆出自此處,將家塾亦設(shè)于此“,以便將來守先待后,“也有個退步”,她卻絲毫無動于衷,秦可卿的這個關(guān)系賈氏百年大計的囑托,她根本就沒有考慮實施。她日夜念念不忘的,不過是自己的私囊,而不惜因此而蛀空和毀壞她所賴以托身的整個賈府大廈。她是貪婪的,她視金錢重于土地,視個人重于家族,置祖孫不顧,這是和封建宗法觀念格格不入的。又比方說,王熙鳳無子,“不孝有三,無后為大”,這無子,是陷丈夫于“不孝”的大惡,當然是犯了“七出”的第一條,后來賈璉偷娶了尤二姐,王熙鳳吃醋,“弄小巧用借劍殺人”,整死了尤二姐,這又是犯了“七出”的嫉忌。更有甚者,在王熙鳳的導(dǎo)演下,尤二姐未死之前,服了庸醫(yī)胡君榮的虎狼藥,“竟將一個成形的男胎打了下來”,單看這種事的前因后果,她既有虧于婦道,更有損于孝道,這也是和封建倫理思想嚴重背謬的。王熙鳳不忠、不孝、老婦道,與封建主義離心離德,是因為她即使不逾忠孝大節(jié),恪守三從四德,對于她自身來說,又有什么保障呢?所以說她的行為有不可是不得已,是被逼出來的。盡管她并不賢良,更不人道,但她也有一篇難念的經(jīng),當然也是應(yīng)予同情的。王熙鳳可以說是很有詩人氣質(zhì)的,蘆雪亭聯(lián)詩,她自告奮勇,說了一句“一夜北風(fēng)緊”在上頭,果然博得了眾人的好評。眾人聽說,都相視笑道:“這句雖粗,不見底下的,這正是會做詩的起法,不但好,而且留下寫不盡的多少地步與后人!边z憾的是,王熙鳳只此一句,便無下文,便江郎才盡,沒有第二句了。這是什么緣故呢?原來她雖然“自幼假充男兒教養(yǎng),學(xué)名叫做王熙鳳”。但是使人不解的是,她偏偏是個文盲,自幼被剝奪受教育的權(quán)利,而這種權(quán)利恰恰是封建中國男性法定的權(quán)利。
王熙鳳血債累累,死在她手里賈瑞、張金哥及其未婚夫、鮑二家的以及尤二姐等五人,且尤二姐所懷胎兒不在其內(nèi),此外,還有她授意取其性命,只因執(zhí)行任務(wù)的旺兒于心不忍,動了側(cè)隱之心,曲加保會,幸而脫逃的張華一人,可列為未遂案。雖然她神通廣大,手段高明,制人死命卻從未見血,可是,王熙鳳自己的命運,卻又同樣是封建人肉筵席上的犧牲品。曹雪芹的這種構(gòu)思,正所謂“于平淡處見功夫”,不可等閑視之也!王熙鳳有詩才,但美玉不經(jīng)良工之磨,難成玉器,她沒有文化,想學(xué)詩書而得不到培養(yǎng),自然夭折了,做不成詩人了,或以為她生長在東南沿海的皇商家庭,接受貨幣經(jīng)濟折光的某種射線,所以崇拜金錢,不讀詩書,她的沒文化,沒有教養(yǎng),似乎不是一種被剝奪,則謬矣。且不說她的叔父王子騰,出將入相,躋身最高統(tǒng)治集團,如果也是不讀書詩書,怎能登龍有術(shù)?就說薛家兩姐妹,她們何償不是生長東南沿海的皇商家庭,薛寶琴并且又曾隨父經(jīng)商外國,她們的文化修養(yǎng)可其太深?事實上王熙鳳并沒有因為生長家庭的歷史背景,而在帶有自覺性的個性解放的要求方面為人表率。在《紅樓夢》里,高舉個性解放大旗的是賈寶玉和林黛玉,她們呼喚個性解放,與其說取決于她們的家庭,倒不如說是取決于她們都有較深厚的民主性文化教養(yǎng),來得更妥貼一些。孫子說:“唯女子和小人為難養(yǎng)也”。女子為什么和小人一樣都“難養(yǎng)”,就因為她們和小人一樣,都沒有文化教養(yǎng),這乃是封建中國最大的不幸。由此可見,王熙鳳的沒有文化教養(yǎng),決不是一件值得祝福的好事,而是在“女子無才便是德”的封建教育下,封建主義對她的天賦的大權(quán)的無情的剝奪,她自幼當男兒教養(yǎng),但從根本上說,恰恰是最不男兒教養(yǎng),最當女兒教養(yǎng)。這就是學(xué)名叫做“王熙鳳”(妄希鳳,鳳者,雄也,男子也)。王熙鳳的寡嫂李紈,表妹薛寶釵,或者家長“不曾教她十分讀書”,或是本人主張“咱們女孩家不識字的倒好”,然而她們都能翰墨場中馳騁身手,“金陵十二釵”那班小姐小少奶奶們,唯獨王熙鳳真正吃了沒有文化的大虧。平心論之,王熙鳳的精神生活的極端空虛,她的行為往往不加檢點,這雖然不是唯一的原因,但也應(yīng)該是最主要的原因之一了。王熙鳳的結(jié)局極慘,較之十二釵的任何一釵,都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她最后弄到成為眾怨所歸,眾矢之的,不消說和這一點是大有關(guān)系的?上н^去大家都沒有注意到?偠灾谕跷貘P的人生歷程中,她的充滿活力的生命,自幼就受到嚴重的剝奪;后來再加上權(quán)力的侵蝕,而變得畸形了,不要說最后“哭向金陵事更哀”了。命運不抗,她在暈頭轉(zhuǎn)向中走上命中注定的祭壇。
綜上所述,王熙鳳的性格,當然是充滿矛盾分裂式的,有人說她是:兇險與軟弱,精細與粗疏,自強與自卑,毒辣與膽怯,遠見卓識與鼠目寸光,單刀直入與委曲求全。(張本楠《矛盾的魅力》刊于《文藝界通訊》1985年1期)所有這些矛盾,有時候無法維持常態(tài),使我們又看到了王熙鳳的神經(jīng)錯亂行為,如《紅樓夢》第二十五回,王熙鳳“手持一把明晃晃的刀,砍進園來,見雞殺雞,見狗殺狗,見了人瞪著眼就要殺人“,就是寫她精神失常的一次可怕的表演。王熙鳳的這次突如其來的精神病的發(fā)作,據(jù)書中表面文字交代,似乎是遭了趙姨娘的“奪謫”陰謀的暗算,為馬道婆所施法術(shù)所中,其實事情沒有這樣簡單,這種精神病的發(fā)作,更符合王熙鳳性格發(fā)展的內(nèi)在邏輯。為什么這次發(fā)病,偏偏是她和賈寶玉叔嫂二人?這是因為,她們二人都有發(fā)這種病的性格基因,賈寶玉平日固然是“有時似傻似狂”,而王熙鳳在賈府上下內(nèi)外的復(fù)雜關(guān)系中,嚴重失算都有之,詞窮語塞有之,互相傾軋,危機重重,朝不保夕的跡象使她十分敏感,怎么不把她逼瘋了?事實上王熙鳳的身體不堪精神上的折磨,也就很快地垮了下來,她后來“小月”了,氣血不足,心力更虧,從此喪失生育能力,輸盡了封建社會里一個沒有出子的年輕女子在貴族家庭立足的最起碼的本錢,她的日子并不比賈寶玉好過多少。本來王熙鳳的心理就是變態(tài)的,我們還拿“毒設(shè)相思局”這件事來加以說明:賈瑞其人,固然是咎由自取,“活該作死”,但無論如何,王熙鳳的手段也太毒了,她何苦處心積慮,非叫賈瑞嘗嘗她的厲害不可?如此有失常態(tài)的報施行為,難道僅僅是為了殘酷而殘酷?從心理學(xué)上講,是否王熙鳳平日郁積頗多,賈瑞的冒犯,剛好提供了她發(fā)泄的噴射口,這樣理解是否更加合理?不言而喻,王熙鳳的那次精神病發(fā)作以及她日常生活中所表現(xiàn)出來心理的變態(tài),都是“薄命”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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