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選自《唐五代兩宋詞簡析》，作者劉永濟(jì)，上海古籍出版社１９８１年版

（二）

此首寫別情，盡情展衍，備足無余，渾厚綿密，兼而有之。宋于庭謂柳詞多“精金粹玉”，殆謂此類。起三句，點(diǎn)明時地景物，蓋寫未別之情景，已凄然欲絕。長亭已晚，雨歇欲去，此際不聽蟬鳴，已覺心碎，況蟬鳴凄切乎�！岸奸T”兩句，寫?zhàn)T別時之心情極委婉。欲飲無緒，欲留不能�！皥�(zhí)手”兩句，寫臨別時之情事，更是傳神之筆。“念去去”兩句，推想別后所歷之境。以上文字，皆郁結(jié)蟠屈，至此乃凌空飛舞。馮夢華所謂“曲處能直，密處能疏”也。換頭，重筆另開，嘆從來離別之可哀�！案�那堪”句，推進(jìn)一層。言己之當(dāng)秋而悲，更甚于常情。“今宵”兩句，逆入，推想酒醒后所歷之境。惝恍迷離，麗絕凄絕�！按巳ァ眱删洌�更推想別后經(jīng)年之寥落�！氨憧v有”兩句，仍從此深入，嘆相期之愿難諧，縱有風(fēng)情，亦無人可說，余恨無窮，余味不盡。

──選自《唐宋詞簡釋》，作者唐圭璋，上海古籍出版社１９８１年版

【《雨霖鈴》賞析（詹安泰）】

柳永詞《雨霖鈴》是描寫他要離開汴京（開封）去各地飄泊時和他心愛的人難舍難分的痛苦心情。通過這種描寫，十分真實地反映出封建社會中離別給予青年男女的愛情以多么深重的打擊。這首詞正是愛戀歌伎和悲嘆羈旅的思想情感交織著的作品，是柳永的代表作品之一。

這首詞的上半闋主要是寫臨別時的情景，下半闋主要是寫別后的情景。

開首三句，如果簡單看成敘事，好像只從送別的時間、地點(diǎn)說起，而其實，即沒像后面的“清秋節(jié)”明確指出時間，也沒像后面的“都門”明確指出地點(diǎn)。如果簡單看成寫景，也好像只在對著長亭的當(dāng)兒，聽到寒蟬在叫，看到驟雨剛停，而其實，不僅聲音、形象中有異樣的情味，即呆對著的長亭也不是單純的建筑物�？梢娺@里著重的是在釀造一種足以觸動離情別緒的氣氛，先給人一種無可奈何的感受，打下情感的基礎(chǔ)，以增強(qiáng)下面抒寫情事的真實性和感染力。應(yīng)該說，這主要是抒情，是融情入景，是即景抒情，從抒情寫景中可以看出時間和地點(diǎn)，不能簡單作敘事或?qū)懢袄斫狻＿@是一個很好的“冒頭”（開端）。柳永的詞中像這類寫法的是不少的，如《引駕行》的開頭是：“虹收殘雨，蟬嘶敗柳長堤暮�！苯又�才是：“背都門，動消黯，西風(fēng)片帆輕舉�！薄恫匪阕印返拈_頭是：“江楓漸老，汀蕙半雕，滿目敗紅衰翠�！苯又�才是：“楚客登臨，正是暮秋天氣。”或者寫出有人在“對”，或者沒寫出，都是一樣的寫法。因為作品中的景物描寫都是作者所看到、聽到或想到的，總不能離開人。而這里的“長亭”也不是一個專有的地名，在送別的場合都用得著。如王褒《送別裴儀同》的“河橋望行旅，長亭送故人”，王昌齡《少年行》的“西陵俠少年，送客短長亭”，兩首詩里的“長亭”和這首詞里的“長亭”，當(dāng)然不能看成是實指一個地名。但作為送別的所在是一樣的。從下面的“都門”看，這詞里的“長亭”應(yīng)在汴河岸上。宋代的汴河兩岸，多種楊柳，因此宋代詞人寫到“長亭”，往往和楊柳聯(lián)系起來說（這詞下面的“楊柳岸”和周邦彥的《蘭陵王·柳》都可以證明）。柳和蟬是結(jié)不解緣的，柳樹多的地方蟬總是特別多，因而詞人往往把柳和蟬并用，從上引《引駕行》的“蟬嘶敗柳”和《少年游》的“長安古道馬遲遲，高柳亂蟬嘶”看來，柳永自己就一再這樣用過。一陣驟雨過后，景色特別鮮明刺眼，周圍都是凄切的蟬聲，又正是暮色蒼茫時分，對著這送別的長亭，這是多么動人愁思的境界��！

“都門帳飲無緒”兩句是實寫不忍別又不能不別的情況�！岸奸T”是指汴京門外。北宋自趙匡胤稱帝那年（９６０）起就建都在汴京，即東京。“帳飲”是沿用向來搭起篷帳請行人吃酒的詞語，不要呆看，在小館子餞行也是同樣的意義。“無緒”是當(dāng)時心緒非常不安，不知所措的表現(xiàn)，這六個字明顯地寫出地點(diǎn)、動作和情緒，是高度壓縮的精練的寫法。“留戀處，蘭舟催發(fā)”，是說正在留戀不舍的當(dāng)兒，舟子已經(jīng)催促他出發(fā)了�！傲魬偬帯保�《花庵詞選》作“方留戀處”，意更明顯�！疤m舟”是用木蘭刻成的船。從“催發(fā)”中可以看出他們多么依依不舍。從這種依依不舍的情況中也可以更清楚地看出上句的“無緒”是已經(jīng)達(dá)到了“黯然魂消”的程度。

“執(zhí)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進(jìn)一步刻畫兩人難舍難分的形象。在這時候，真是縱有千言萬語也給喉嚨噎住說不出口了。只有緊握著手，淚眼相對而已。這一形象的刻畫，看來似很簡單，實則是情感的集中表現(xiàn)，是很真摯動人的�！都t樓夢》第三十四回寫寶玉受賈政鞭笞之后黛玉去看他時，有這樣一段描寫：“此時黛玉雖不是嚎啕大哭，然越是這等無聲之泣，氣噎喉堵，更覺利害。聽了寶玉這些話，心中提起萬句言詞，要說時卻不能說得半句，半天才抽抽噎噎的道：‘你可都改了罷！’”雖然后來黛玉終于說出了一句話，但這段描寫正可以說明為什么會“無語凝噎”的道理。就這首詞的思想情感的活動過程來說，這樣集中地刻畫這種形象是有必要的，因為作者主要情思的表現(xiàn)是放在后面的層層設(shè)想上，不可能在這方面做過多的描述。作者在另一首詞《鵲橋仙》里也描寫臨別時的情況，我們不妨拿來對照說明一下：

屆征途，攜書劍，迢迢匹馬東去。慘離懷，嗟少年，易分難聚。佳人方恁繾綣，便忍分鴛侶。當(dāng)媚景，算密意幽歡，盡成輕負(fù)。此際寸腸萬緒，慘愁顏，斷魂無語。和淚眼，片時幾番回顧。傷心脈脈誰訴？但黯然凝佇。暮煙寒雨，望秦樓何處？

這首詞和《雨霖鈴》一樣是寫別情，一樣是從離別時的情景出發(fā)。然而實際情況不同：這首寫的是陸程，《雨霖鈴》寫的是水程；這里寫單身匹馬赴征途，沒有人“催發(fā)”，《雨霖鈴》有“蘭舟催發(fā)”。內(nèi)容的廣狹也不同：這首寫的限于臨別時的情景，僅下半闋結(jié)尾提到別后的去處，《雨霖鈴》所寫的，上半闋結(jié)尾已經(jīng)提到別后的去處了，下半闋完全是別后情景的設(shè)想�？梢哉f，這首詞表現(xiàn)范圍只抵得《雨霖鈴》的上半闋。兩首詞的創(chuàng)作思想已有所不同，表現(xiàn)手法不能不和它相適應(yīng)。這首詞可以曲折詳盡地寫臨別時的情景，《雨霖鈴》就必須用三言兩語抓住最能給人強(qiáng)烈印象的表達(dá)出來。從這里我們可以體會到對某種情景的或詳或略的寫法還是由具體內(nèi)容決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