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漢，一個粗獷野性倔強的名字，我沒想到他的外表也是粗獷的，身材高大得像是個體力勞動者。８３歲了，有些駝背，就像牛弓起背一樣。臉黑黑的，輪廓分明，苦難的歲月在上面留下深深的痕跡。如果他走在大街上的人群里，人們會認為是個鄉(xiāng)夫野老，絕對不會想到是個大詩人。

他沒有一點名人的架子，人們很容易跟他熟起來，我壯著膽子說：“我看您像個老農(nóng)民�！彼�說：“是像個農(nóng)民，應(yīng)該說像個牧民。我是蒙古族人，從小放牧�！鄙轿骺谝艉苤�，說話時稍有些喘。他好像怕被真看成農(nóng)民或牧民，趕緊說：“不過我還是有文化的，我讀過不少書，會寫詩。”他的話不帶拐彎，是直著從肚子里出來的，思想和情緒都那么外露。

牛漢的外露和倔強給他帶來了無窮無盡的災難。別人打成右派要受２０年身心縲紲之苦，他打成“胡風反黨集團分子”２５年后才得解放。當時他在人民文學出版社工作，給知心好友寫了一封信，被拿去舉報了，最后登上《人民日報》，領(lǐng)導人對此信寫了批語，性質(zhì)變得相當嚴重�！拔沂呛�風集團中第一個被逮捕的，比胡風本人還早兩年入獄呢。記得是１９５５年５月１４日中午１點多鐘，來的人亮出公安部長親筆簽發(fā)的逮捕證，把我?guī)ё吡�。身上的鋼筆、眼鏡都沒收，怕自殺。干部連夜審問，解放軍戰(zhàn)士日夜守在身邊，以防不測�！彼�清晰地描述著，就像昨天發(fā)生的事情。

牛漢的大半生是在生與死、革命與“革命”的分界線上來來回回的。１５歲參加革命入了黨，三人黨小組的其他人跑了、散了，可他沒有背叛革命。１９４６年在漢中的西北大學搞學生運動，反蔣反美，又被捕了，判了兩年。不到兩月，黨組織找人把他保了出來，他立刻跑到開封找黨組織。后在伏牛山區(qū)被捕，差點被槍斃，這回是有權(quán)勢的好心人保釋了他，“當時都吃過行刑飯了，五花大綁了，那個好心人攔住說：這個人我們要了。說完帶我走了。他告訴我說如果晚了２０分鐘我就沒命了�！比绱酥艺\之士，竟然后來被打成反黨集團分子！

我問他原姓史，為什么改姓牛，他說這也與革命斗爭有關(guān)，“我原名史成漢。從監(jiān)獄釋放后找到黨組織，中共華北局城工部的劉仁建議我改名，我改為牛汀。１９４８年夏，發(fā)表文章第一次用筆名牛漢。蒙古族人有十大漢姓，牛、史、包……”從史成漢到牛汀，再到牛漢，他行進在一條坎坷顛簸的生命旅途中。

“半棵樹”被雷劈的傷痛

交談中老人多次提到馮雪峰，我問：“您和馮雪峰私交很深吧？”我約略知道牛漢與馮雪峰原是同事，并為馮寫過詩，而且寫的這首《半樹樹》編入新近出版的高中語文選修課本《中國現(xiàn)代詩歌散文欣賞》，這課本恰好是我責編的。“要不您怎會在那種惡劣的形勢下為他寫《半棵樹》這首詩？”我想使用這課本的中學師生都關(guān)心這首詩的由來。

說到“馮雪峰”這個名字，老人眼神慈祥藹和起來。“我和馮雪峰不僅是同事，還是好朋友，是無話不說的忘年之交呢。他任文學社一把手，那是在上個世紀５０年代，把我調(diào)進出版社，我當上了黨委委員，兼團委書記�？墒俏液芸斐鍪铝�；很快他也出事了──被打成右派，開除黨籍�！彼�的話里充滿了嘆惋、憤恨之聲。

老人回憶“文革”開始那年蹲“牛棚”的事，“他和我被關(guān)在文學社三樓，就在一個屋子里，晚上睡在同一個大床上。晚上我躺下就著，呼呼大睡；他神經(jīng)衰弱，睡不著，總拉醒我談話，什么都談，談到跟魯迅的交往，甚至談到一些上層的事，談的那些話我不能說了，不能再說了�！�

我說：“那就說一說怎么寫《半棵樹》的吧�！�

“那是１９７２年，在湖北咸寧，我們在一個連勞動，但不在一個排，經(jīng)常見面。他干輕一點的活，我打草喂豬。他干活不偷懶，還光腳下地呢。有一天，記得是夏天，他穿了件單薄衣裳，袖管褲管挽起來，露出細細的胳膊和腿腳，瘦骨嶙峋的樣子，站在水邊，我聯(lián)想到山坡上一棵樹──是半棵樹，被雷劈了一半，就寫了這首詩。可惜他沒熬到‘文革’結(jié)束�！�

“記得他臨終最大的愿望是回到黨內(nèi)來？”我看過的有關(guān)資料是這樣記述的。

“是啊，在去世三年多才恢復黨籍……沒能熬過來，有多少人沒能熬過來。我是從小身體好，支撐了下來�！�

我想，牛漢不也曾經(jīng)是暴露在荒原之上雷電之下的那傷殘的半棵樹嗎？

“華南虎”被囚禁的憤恨

老人回憶“文革”，又引出了初中新教材課文《華南虎》的寫作話題�！澳鞘牵保梗罚衬辏对�，在咸寧五七干校勞動改造。麥收后休息幾天，我跟另外兩個人約好去桂林旅游，沒想到管教干部板起臉不同意。我們就說去韶山革命圣地參觀，他勉強同意了�？墒俏覀冞�是坐火車去了桂林。到動物園游玩，看到一只大老虎，我震動了�！彼�至今還記得老虎的樣子：背對著觀看的人們，不愿意理睬，“那趾爪破了，流著血，流著血啊，墻上也留下血印�！币粫r間，牛漢仿佛看不見周圍的人群，聽不見人們的聲音，心里只是震動著、搖曳著，感應(yīng)著老虎的內(nèi)心痛苦。“我看著老虎，就想到我自己，我就是那只老虎啊�！彼�當時萌發(fā)了寫這只老虎的沖動，回到咸寧便落筆成詩。

《華南虎》講述著籠中老虎的痛苦和絕望，最后寫了幻覺：“恍惚之中聽見一聲∕石破天驚的咆哮，／有一個不羈的靈魂／掠過我的頭頂／騰空而去”。這里既是幻想又是事實，事實就是當時他聽馴養(yǎng)員說老虎不叫則已，一叫聲音大得很，好可怕；幻想就是最后的描寫由靜到動、由悲哀到振奮，展示出氣沖霄漢的氣概。他寫這首詩，是用語言文字和行動來證明自己精神意志的不可摧毀。我問他寫這首詩是否受了里爾克的《豹──在巴黎動物園》的影響，他斷然否定“沒有”。

“在最困難的時候，我都沒有悲觀過，我一直樂觀，我相信自己沒錯�！薄拔覍懥艘惠呑釉姟Ｎ业脑娕c我的生命不可分離，那不是第二生命，而是第一生命�！边@是牛漢在會上吐露的真言。

他還講到與另一個大名鼎鼎的過時詩人的言語交鋒。對方說：“牛漢，你一慣寫的是小我�！迸�漢反問：“你寫的是什么？”“我寫的是大我。”牛漢怒氣沖天：“我的小我是有理想有志氣、有血有肉的人！你的大我是是無血無肉空空的什么都不是的人！”又有一次，在中央電視臺的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上，牛漢從北京城東騎了一個半小時的自行車趕到會場，遲到了。此人又莫名其妙地批評道：“牛漢，這么多人等你，你總是自高自大。”牛漢本來已經(jīng)坐下，馬上站起來說：“我長得高大，就是自高自大�！蔽蚁�，這恐怕不是個人意氣之爭，而且是兩種思想之爭，兩種人格之爭。

牛漢真的從來就沒有“悲觀過”嗎？在這次詩歌研討會上，老人回憶往事時情難自已，對著眾人痛苦地說：“我一生的教訓太多了，太多了，唉……”聲音沉下去，臉也低下去，幾乎要落淚了。

主持會議的首都師大吳思敬教授總結(jié)說：“牛漢先生有骨氣，敢說真話，沒有奴顏媚骨，這是當代中國文人最缺少的品格！”

會場所有聽眾報以最熱烈的掌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