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開文
第一幕
第一場
范進(jìn)出場念：不知今年我……
胡屠夫出場：老漢今年六十八，全靠殺豬來養(yǎng)家。見到窮人我抖一抖，見到富人我笑哈哈�？珊蕻�(dāng)年沒眼光，把個女兒嫁給個窮叮當(dāng)。
［一間破舊的茅草屋外，一婦人（范進(jìn)之妻）焦急地向遠(yuǎn)處張望。過了一會兒，范進(jìn)從遠(yuǎn)處走來。那婦人臉上露出笑容。］
范妻：（高興）相公，你可回來了！
范進(jìn)：（拱手）讓娘子久等了。
妻：娘還在屋里等著你呢。（對屋里，聲音略提高）娘，相公他回來了。
（從屋里緩緩走出一老人，老人扶住門邊，眼含淚花。）
范母：（聲音顫抖）兒啊，你可回來了。娘等你等得好苦��！
范：（上前扶住母親）娘，孩兒不孝，讓您擔(dān)心了。（胡屠戶提著一副大腸和一瓶酒上。）
妻：（驚喜）爹，您怎么有空來這兒？
胡：（把腸子與酒交給女兒）我聽說范進(jìn)回來了，就來看看。
范：（拱手作揖）有勞岳父大人。岳父大人請內(nèi)坐。（對妻子）娘子，你把這副腸子拿去煮了，再把這酒給燙好。（妻子與母親去做飯，胡屠戶與范進(jìn)坐下。）
胡：唉，我自倒運(yùn)，把女兒嫁與你這現(xiàn)世寶，歷年以來，不知累了我多少。如今不知因我積了什么德，帶契你中了個相公，我所以帶個酒來賀你。
范：多謝岳父大人。
胡：你如今既中了個相公，凡事要立起個體統(tǒng)來。比如我這行事里，都是些正經(jīng)有臉面的人，又都是你的長親，你怎敢在我們跟前裝大？若是家門口這些扒糞的、做田的，不過是平頭百姓，你若與他們拱手作揖，平起平坐，這就是壞了學(xué)校的規(guī)矩，連我臉上都無光了。你是個爛忠厚沒用的人，所以這些話我不得不教導(dǎo)你，免得惹人笑話。
范：（點(diǎn)頭）岳父見教的是。
胡：（對范母）親家母也來這里坐著吃飯。老人家每日小菜飯，想也難過。我女兒也過來吃一些。（對范進(jìn)）自從進(jìn)了你家門，這十幾年，不知豬油可曾吃過兩三回哩！可憐（搖頭）可憐�。ㄆ畔倍硕藖盹埐伺c酒，四人開始吃飯。吃過飯后，胡屠戶醉醺醺地站起來，準(zhǔn)備離去）
范：（作揖）多謝岳父大人。
母：親家走好。（胡屠戶抹抹嘴離去）
第二場
（第二天下午，胡屠戶家。）
范進(jìn)上。
范：（拱手）岳父大人，今日文會的幾位同窗邀我去參加鄉(xiāng)試，（聲間越來越小）可是我沒有去城里的盤纏，所以……
胡：所以你就來找我借盤纏？
范：（小心翼翼）是的。望岳父大人能夠……
胡：不要失了你的時了。（輕蔑）你自己只覺得中了一個相公，就“癩蝦蟆想吃起天鵝肉”來！我聽人說，就是中相公時，也不是你的文章，還是宗師看見你老，不過意，舍與你的。如今癡心，就想中起老爺來�。ㄕf教）這些中老爺?shù)亩际巧咸斓摹拔那恰保∧悴灰姵抢飶埜夏切├蠣�，都是萬貫家私，一個個方面大耳�。ū梢模┫衲氵@尖嘴猴腮，也該撒泡尿自己照照！不三不四，就想吃天鵝肉！趁早收了這心，明年在我們行事里替你尋一個館，每年尋幾兩銀子，養(yǎng)活你那老不死的老娘和你老婆是正經(jīng)�。ㄘ�(zé)備）你問我借盤纏，我一天殺一頭豬還賺不得錢把銀子，都把與你丟在水里，叫我一家老小喝西北風(fēng)！
范：可是……
胡：（惱怒）可是什么？我還有事要做，你別誤了我的事情。你還是自個兒回去想想。（胡屠戶急下）
范：（自言自語）宗師說我火侯已到，自古無場外的舉人，如不去考他一考，如何甘心？
第三場
（范進(jìn)與幾個同案一同進(jìn)城鄉(xiāng)試，幾天后范進(jìn)家。）
范：（推門）娘，我回來了。
母：（聲音微弱）兒啊，你這幾日去了何處？
胡：（從門外進(jìn)來，大聲地）你這逆子！我叫你回去想想，你卻丟下你娘和老婆去城里鄉(xiāng)試。你眼中還有沒有這個家？
范：請?jiān)栏复笕讼⑴?
胡：（語氣稍緩和）這兒有些銀兩，你且拿去買米來做飯吃，別餓壞我女兒。
范：多謝岳父大人。
第二幕
第一場
（出榜那日，范進(jìn)家中。范母躺在床上。）
母：（聲音微弱）兒啊，我有一只生蛋的母雞，你快拿去街上賣了，買幾升米來煮餐粥吃。我已是餓得兩眼都看不見了。
范：知道了，娘。（急忙抱著雞走出門去。）
（過了一會兒，響起了一片鑼聲，三個差人騎著馬來到范進(jìn)家門前，把馬拴好。）
報子：快請范老爺出來，恭喜高中了。
（母親探出頭來，見報子站在門口，便把門打開，走出來。）
母：諸位請進(jìn)來坐，小兒方才出去了。（露出抱歉的神色。）
報子：原來是老太太。恭喜，恭喜�。ü笆郑俗�。）
（鄰居簇?fù)碓陂T外，有的笑著，有的顯出驚訝的神色，有的好奇地往里瞧，并小聲談?wù)撝＃?
鄰甲：范老太，恭喜恭喜，您老終于可以享福了。
鄰乙：（嬉笑）范老太，賞點(diǎn)錢吧！
（不久二報和三報相繼而來，鄰居都圍在門口。）
（對一鄰居說。）
母：高鄰，麻煩您去找小兒回來。（鄰居轉(zhuǎn)身向集上跑去。）
第二場
（集上范進(jìn)抱著雞，手里插個草標(biāo)，一步一踱，東張西望地找買主。鄰居追上去。）
鄰：范相公，快些回去！你恭喜高中了，報喜人擠了一屋子。（范進(jìn)裝作沒聽見，低著頭往前走，鄰居作奪雞狀。）
范：（生氣）你奪我的雞怎的？你又不買。
鄰：你中了舉了，叫你回家去打發(fā)報子哩。
范：高鄰，你曉得我今日沒米，要賣這雞去救命，為什么拿這話來混我？我又不同你玩，你自回去吧，莫誤了我賣雞。
（鄰居把雞奪過來，摜在地下，把范進(jìn)拉了回來。）
第三場
（范進(jìn)家。）
報：好了，新貴人回來了。
（正要擁著他說話，范進(jìn)走進(jìn)屋。只見中間報貼已經(jīng)掛起來，范進(jìn)看了一遍。）
（念報帖。）
范：（激動）捷報貴府老爺范諱進(jìn)高中廣東鄉(xiāng)試第七名亞元。京報連登黃甲。（兩手一拍，笑了一聲）噫！好了！我中了！
（往后一交跌倒，牙關(guān)咬緊，不省人事。母親慌忙給范進(jìn)灌了幾口水。范進(jìn)爬起來，拍手大笑。）
范：噫！好！我中了�。ㄐχ怙w跑。）
（眾人作吃驚狀。范進(jìn)跑了一會兒，一腳踹在塘里，爬起來時，頭發(fā)跌散了，渾身濕淋淋地，拍著兩手一直走到集上去了。眾人相互望望。）
眾：原來新貴人歡喜瘋了。
母：（哭泣著）怎么生這樣苦命的事！中了一個什么舉人，就得了這個拙��！這一瘋，何時才得好？
妻：（皺著眉頭）早上好好出去，怎么就得了這樣的��！卻是如何是好？
鄰：老太太不要心慌。我們而今且派兩人跟定了范老爺。這里眾人家里拿些雞蛋酒米，且管待了報子上的老爺們，再為商酌。
（鄰居拿來了雞蛋、酒米和雞。胡氏哭泣著，做好了飯，端到草棚下。鄰居又端來了凳子，請報子坐著吃。）
報：在下倒有一個主意，不知行得行不得。
眾：如何主意？
報：范老爺平日可有最怕的人？他只因?yàn)橄矚g狠了，痰涌上來，迷了心竅。如今只消他怕的這個人來給他一嘴巴，說：“這報錄的話都是哄你的，你并不曾中。”他吃這一嚇，把痰吐了出來，就明白了。（眾人拍手稱好。）
鄰甲：這個主意好得緊，妙得緊！范老爺怕的，莫過于肉案子上的胡老爹。好了！快尋胡老爹來。他想是還不知道，在集上賣肉哩。
鄰乙：在集上賣肉，他倒好知道了；他從五更就往東頭集上買豬，還不曾回來。快些迎著去尋他，（眾人點(diǎn)頭稱是。）
（一鄰居跑去尋找胡屠戶，半路上遇到胡屠戶。胡屠戶上，后面跟著一個伙計(jì)，提著七八斤肉、四五千錢。）
母：（哭泣）親家，你可來了。小兒他（哽咽）他只因中了第七名亞元，便歡喜地發(fā)了瘋，現(xiàn)在正在集上鬧著呢。
胡：（詫異）難道這等沒福？
（胡屠戶把肉和錢交給女兒。）
鄰：胡老爹，范老爺平日最怕的人便是你�，F(xiàn)在他只因歡喜狠了，痰涌上來，迷了心竊，只要你去打他一個嘴巴，說報錄人是哄他的。他吃這一嚇，把痰吐出來就明白了。
胡：這……（為難）雖然是我女婿，如今卻做了老爺，就是天上的星宿了。天上的星宿是打不得的！我聽齋公們說：打了天上的星宿，閻王就要拿去打一百鐵棍，發(fā)在十八層地域，永不得翻身。（畏懼）我卻是不敢做這樣的事。
鄰：胡老爹，（挑釁）你每日殺豬的營生，白刀子進(jìn)，紅刀子出，閻王也不知叫判官在簿子上記了你幾千條鐵棍；就是添上這一百棍，也打什么緊？只恐把鐵棍子打完了，也打不到這筆帳上。（勸慰）或者你救好了女婿的病，閻王敘功，從地獄里把你提上第十七層來，也不可知。
報：（對鄰居不耐煩）不要只管講笑話。（對胡屠戶，商量語氣）胡老爹，這個事須是這般，你沒奈何，權(quán)變一權(quán)變。
胡：（想了一會兒）好吧！為我這個好女婿，我豁出去了。
（胡屠戶拿過酒，倒了兩碗來喝，抹抹嘴，把袖子卷起，顯出一副兇惡相往外走。眾鄰居跟著走，老太太從屋里跑出。）
母：（擔(dān)心地）親家，你只可嚇?biāo)粐�，卻不要把他打傷了！
眾：這自然，何消吩咐。
第四場
（集上，見范進(jìn)站在廟門口，散著頭發(fā)，滿臉污泥，鞋也跑掉了一只。）
范：（拍手）中了！中了！
（胡屠戶兇神似地走到范進(jìn)跟前。）
胡：（兇狠）該死的畜生！你中了什么？（一個嘴巴打過去，眾人噗笑。）
（范進(jìn)倒地，眾鄰居上前替他抹胸口，捶背心。屠戶的手顫抖起來，少頃，范進(jìn)醒了過來，不瘋了。眾人把他扶在廟門口郎中的板凳上坐著。胡屠戶站在一邊。）
胡：（抬起右手，嘆息）果然天上的“文曲星”是打不得的，而今菩薩計(jì)較起來了。（向郎中討膏藥貼。）
范：（向周圍看看，好奇）我怎么坐在這里？（過了一會兒）我這半日來，昏昏沉沉，如在夢里一般。
鄰：（奉承）老爺，恭喜高中了！適才歡喜的有些引動了痰，方才吐了幾口痰，好了�？煺埢丶胰ゴ虬l(fā)報錄人。
范：（恍然大悟）是了。我也記得是中的第七名。（綰頭發(fā)）郎中，借盆水洗洗臉（范進(jìn)正在洗臉，一鄰居把丟失的鞋找回來，半跪在地上替他穿上。范進(jìn)抬頭看見胡屠戶，眼中露出畏懼的神色。）
胡：賢婿老爺，方才不是我大膽，是你老太太的主意，央我來勸你的。
鄰甲：胡老爹方才這個嘴巴打得親切，少頃范老爺洗臉，還要洗下半盆油來。（眾人笑）
鄰乙：老爹，你這手明日殺不得豬了。
胡：（笑）我哪里還殺豬！有我這賢婿，還怕后半世靠不著怎的？我每常說，我的這個賢婿，才學(xué)又高，品貌又好，就是城里頭那張府、周府這些老爺，也沒有我女婿這樣一個體面的相貌。（驕傲地）你們不知道，得罪你們說，我小老這一雙眼睛，卻是認(rèn)得人的。想著先年，我小女在家里長到三十多歲，多少有錢的富戶要和我結(jié)親，我自己覺得女兒像有些福氣，畢竟要嫁與個相公，今日果然不錯。（哈哈大笑，眾人附和著笑）（范進(jìn)洗完臉，喝了郎中端來的茶，起身回走。眾人跟在后面。一路上，胡屠戶不停地給范進(jìn)理衣襟。）
第五場
（范進(jìn)家。）
胡：老爺回府了�。ɡ咸泵奈堇镒叱�，臉上露出笑容。）
母：（雙手合十）多謝菩薩保佑！多謝菩薩保佑！
胡：咦，報錄的人哪兒去了？
鄰：老太太方才已用你的那幾千錢打發(fā)去了。（范進(jìn)拜謝了母親及胡屠戶。）
胡：（神色不定）些須幾個錢，不夠你賞人。
范：老爹不必介意。（對鄰居）多謝各位高鄰的幫助。
眾：范老爺不必客氣。這些都是小人該做的。（范進(jìn)剛進(jìn)屋，第三幕第一場正準(zhǔn)備坐下，一個體面的管家手里拿著一個大紅全帖跑來。）
管：（行禮）恭喜范老爺高中！我家老爺－－張老爺拜會新中的范老爺。
（張鄉(xiāng)紳的轎子停在范進(jìn)家門口，胡屠戶急忙躲進(jìn)女兒房里，鄰居也各自走開了。范進(jìn)走出房門，張鄉(xiāng)紳從轎中走下。）
范：（拱手）原來是張老爺。失敬，失敬。
張：（拱手）范舉人不必客氣。
范：張老爺請內(nèi)坐。（兩人坐下，范妻端茶。）
張：世先生同在桑梓，一向有失親近。
范：晚生久仰老先生，只是無緣，不曾拜會。
張：適才看見題名錄，貴房師高要縣湯公，就是無祖的門生。我們你是親切的世史弟。
范：晚生僥幸，實(shí)是有愧，卻幸得出老先生門下，可為欣喜。
張：（向四周望望）世先生果是清貧，弟卻無以為敬，謹(jǐn)具賀儀五十兩，世先生權(quán)且收著。（向仆人示意。仆人把一個蓋著紅布的箱子放在桌上。）
范：這怎么是好？
張：世先生不必客氣，請收下吧，難道世先生覺得太少？
范：哪里的話。（拱手）那晚生謝過張老爺。
張：世先生這華居其實(shí)住不得，將來當(dāng)事拜往，俱不甚便。弟有空房一所，就在東門大街上，三進(jìn)三間，雖不軒場，也還干凈，就送與世先生，搬到那里去住，早晚也好請教些。范：這可使不得
張：你我年誼世好，就如至親骨肉一般；若要如此，就是見外了。
范：小弟對張兄可真是感激不盡。
張：哪里，哪里。范兄，小弟還有事，所以先告辭了。
范：張兄不再多坐會兒嗎？
張：不用了。告辭。（拱手）
范：（拱手）張兄請慢走。
（張鄉(xiāng)紳走出門外，坐上轎子離去。）（胡屠戶從里屋走出來，范進(jìn)與妻子揭開箱子上的紅布，里面全是雪白的銀子，范進(jìn)拿出兩錠。）
范：方才費(fèi)老爹的心，拿了五千錢來。這六兩多銀子，走爹拿了去。（把銀子放在胡屠戶手中，胡屠戶把銀子緊緊攥住，把拳頭伸到范進(jìn)面前。）
胡：這個，你且收著。我原是賀你的，怎好又拿了回去！
范：眼見得我這里還有這幾兩銀子，若用完了，再來問老爹計(jì)來用。
（胡屠戶忙把拳頭縮了回去，往腰里揣。）
胡：也罷，你而今相與了這個張老爺，何愁沒有銀子用？他家的銀子，說起來比皇帝家還多些呢哩！他家就是我賣肉的主顧，一年就是無事，肉也要用四五千斤，銀子何足為奇？（回頭望望女兒）我早上拿了錢來，你那該死行瘟的兄弟還不肯，我說：“姑老爺今非昔比，少不得有人把銀子送上門來給他用，只怕姑老爺還不希罕�！苯袢展黄淙�！如今拿了銀子家去，罵這死砍頭短命的奴才。（向屋外看）時候不早了，我也該回去了。姑老爺，謝謝您賞的銀子。告辭了。
范：老爹慢走。
（胡屠戶低著頭，笑迷迷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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