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啟祥
一部作品自身的價值,往往是提高對它研究水準的一種潛力。《紅樓夢》就是這樣的一種作品,盡管早有定評,卻仍然使人感到難以窮盡。今天,我們并非要刷新對于其中一批人物的評價,乃是希冀在更加廣闊的文化背景上來進行觀照,求得對于作品本身價值更深一層的體察!都t樓夢》作為古典小說的壓卷之作和中華文化的優(yōu)秀代表.離開了傳統(tǒng)文化的深邃背景和古今價值觀念的更迭變遷,是難以解釋其生命和魅力的。
古往今來,文學(xué)作品中多愁善感的女子太多了,卻還很難找到可以同林黛玉相提并論的人物。林黛玉不僅是《紅樓夢》的第一女主人公。在某種意義上,也可以看作整個中國文學(xué)史的第一女主人公。猶如莎翁筆下的朱麗葉、普希金筆下的達吉亞娜,她們各自身后都帶著本民族文化的長長投影,凝集著本民族文化的華萃精英。透過這些藝術(shù)形象,往往觸發(fā)人們的連類遐想、無限悠遠,也啟示人們識別美丑、珍惜生活!都t樓夢》的作者明白昭示這是一部為閨閣傳真的作品。如果說,他把天地間靈秀之氣所鐘的女兒喻之為花,那么林黛玉就是花的精魂;如果說,他把生活心靈化而流瀉為詩,創(chuàng)造了充滿詩意的真正的藝術(shù),那么他所創(chuàng)造的林黛玉形象最富于詩人氣質(zhì),是詩的化身。
一
誰都知道,林黛玉除了本名之外,還有“顰顰”一字和“瀟湘妃子”的別號。這一字一號同她蹙眉和愛哭的兩大外部特征緊密相連,恰如兩根神經(jīng),可以提動民族文化寶庫的豐厚礦藏。在我國,源遠流長的越國美女西施捧心而顰的傳說和舜帝二妃娥皇女英淚灑斑竹的故事,極大地豐富了這些特征的含量;蛘哒f,成為黛玉形象深層文化結(jié)構(gòu)的有機部分。
女子畫眉或文人對于眉眼的形容,反映著人們的審美心理,因而也是一種文化。中國古代,女子的眉毛以修長淺淡為美,所謂“淡掃蛾眉”,”蛾眉”常常成為美女或美的德行的代稱:“螓首蛾眉”(《詩·衛(wèi)風(fēng)·碩女》),“眾女嫉余之蛾眉兮”(屈原《離騷》),“宛轉(zhuǎn)蛾眉馬前死”(白居易《長恨歌》)。如果女人被看作禍水,“蛾眉”自然就是妖物,如說“蛾眉偏能惑主”(駱賓王《討武曌檄》)。不管怎樣,“蛾眉”總是具有特征性的、同美女相連的標志。在現(xiàn)代,女子也畫眉。據(jù)說,有些發(fā)達國家,女子的眉毛以濃粗為美了!蹲x買新聞》載:“日本流行粗眉毛”,因為粗眉毛反映了現(xiàn)代女性的性格。美容專家認為,粗眉毛是意志堅強健康潑辣的形象。這大概是古今審美觀念的變化吧。現(xiàn)在來看林黛玉的眉眼,她進入賈府,首次同賈寶玉相會時,給予寶玉的入眼第一個印象是“兩彎似蹙非蹙罥煙眉,一雙似喜非喜含情目”。這是作者特筆點明的處所!傲I煙眉”自然不可能是濃粗型,而是淺淡到如同一抹罥掛著的輕煙。重要的還在這眉頭不是舒展著的,而是”似蹙非蹙”,反映著一種抑郁不舒的心態(tài)。白居易《醉后題李馬二妓》詩有句云:“愁凝歌黛欲生煙”。黛本是青黑色顏料,古代女子用以畫眉!案梓臁贝父枵叩拿济。詩人懷有對歌者的同情,寫她們愁凝眉際,如欲生煙。這倒可以借來作“罥煙眉”的注腳,它寫出了林黛玉愁凝眉際,無可解脫,整天似蹙非蹙,正好引出賈寶玉即時送給她一個恰切不過的字:“顰顰”。聯(lián)系到下文的“病如西子勝三分”,讀者由黛玉形象馬上可以聯(lián)想到西子的“病心而顰”。西子捧心和東施效顰,在中國古老悠遠的文化當中,可以算得是一個含義穩(wěn)定、出現(xiàn)頻率很高的因子。有關(guān)的記載和傳說很多,“西施,越之美女也。貌極妍麗,既病心痛。矉(同“顰”。皺眉)眉苦之。而端正之人,體多宜便。因其矉蹙,而益其美,是以閭里見之,彌加愛重。鄰里丑人,見而學(xué)之,不病強矉倍增其丑!保《莊子·天運》成玄英疏)!都t樓夢》中提到西施的地方很多。作為黛玉形象的文化背景之一,有幾點值得注意:第一,西施作為古代美女的一個共名,她的妍麗,早已深入人心。黛玉之美,由此而彰,不必費辭,便可意會。第二,西施矉眉,實因心痛,并非不病強矉。這種病態(tài)美是自然的而非矯作的。黛玉蹙眉,是她內(nèi)心抑郁的外部表現(xiàn),她的“病如西子勝三分”,是生理的也是心理的,同樣是自然的而非矯作的。因而賈府諸人一見之下,覺其雖弱不勝衣,卻贊賞她“有一段自然的風(fēng)流態(tài)度”。小廝們背地里叫她”病西施”,無譏笑之意,有愛重之心?梢姡魇┲邝煊衲耸巧袼,精神上有某種相通之處。第三,西施故事,傳說紛紜,結(jié)局如何,歧異尤多。對此,似乎不必多所考究,強作類比。林黛玉《五美吟》之作,不過是感其遭際可悲可嘆,這是總體上的感應(yīng),而不是具體的承傳。林黛玉形象的容量,要遠遠超過西施。
總之,透過“兩彎似蹙非蹙罥煙眉”之類,可以看到林黛玉形象是得到了西施的鋪墊、映襯、補足、充盈的。如若對西施完全陌生,恐怕也難以理解黛玉其人。
比較起來,瀟湘妃子的故事沒有象西施的知名度那么高,那么通俗。但其實是更為悠遠的。傳說堯的長女娥皇、二女女英為舜之二妃,“舜南巡,葬于蒼梧,堯二女蛾皇女英淚下沾竹,文悉為之斑!保《述異記》)二妃最終沉于湘水,化為湘水女神了,一種帶有紫黑色斑紋的竹子,也便得名為”湘妃竹”。這樣美麗動人的傳說故事,對于一個缺少古老文化的民族來說,是無從想象的。二妃望蒼梧而哭,淚下沾竹,鑄之久遠,這是何等真摯執(zhí)著的情感。林黛玉愛哭,她的眼淚不光流得多,常!白詼I不干”,同樣也包含著真摯執(zhí)著的感情,是為了酬答知已而“還淚”的。這個別號是高雅的探春給起的,贈號之時便說明了來歷:“當日娥皇女英灑淚在竹上成斑,故今斑竹又名湘妃竹。如今他住的是瀟湘館,他又愛哭,將來他想林姐夫,那些竹子也是要變成斑竹的。以后都叫他‘瀟湘妃子’就完了”。瀟湘妃子的別號之起,主要不在哭的形式上的重疊,而在淚的含蘊中的貫通。這也應(yīng)當是黛玉形象文化結(jié)構(gòu)的有機成分之一。
同蹙眉、愛哭的特征緊相連屬的構(gòu)成“林黛玉型”的另一標志,是她的多心、靈慧!安∪缥髯觿偃帧钡南侣(lián),正是“心較比干多一竅”。寶玉續(xù)《南華經(jīng)》也寫道:”戕寶釵之仙姿,灰黛玉之靈竅!边@靈慧多竅,同樣不是毫無依托地浮泛而寫。傳說比干心有七竅,黛玉更多一竅,靈瓏透剔,無以復(fù)加。應(yīng)當看到,黛玉的靈心慧性,不止一般意義上的多才,既是天性所賦,也是教養(yǎng)所得,有其深刻的文化背景。通常人們都認為,寶釵博識,以學(xué)力勝;黛玉穎悟,以才氣勝。這是不錯的。小說一上來便以“可嘆停機德,堪憐詠絮才”相對舉,贊嘆林黛玉的才華。晉代謝道韞的詠雪名句“未若柳絮因風(fēng)起”,壓倒鬚眉,早已被傳為千古美談,謝道韞的才女形象也由此而彰。林黛玉不見得有什么名句傳世,而她的“詠絮才”恐怕不在謝道韞之下。黛玉作詩,從不冥思苦想,海棠初會,別人都在潛心思索,獨黛玉或撫梧桐,或看秋色,或和丫環(huán)們嘲笑,不經(jīng)意中,早已得句。所謂“詠絮才”,并非飽學(xué)之士的刻意經(jīng)營,更多地是穎慧少女的一種即興捷悟。試看黛玉讀《西廂》的那種神情心態(tài),不到頓飯工夫,將十六出俱已看完,“你會過目成誦,我就不能一目十行么?”她是用她那多竅的心在讀、在悟,讀書不是為了成誦,而是化成了她生命的一部分、心靈的一部分。這不單是才學(xué),更表現(xiàn)了一種氣質(zhì)?梢韵胍,何止《西廂記》、《牡丹亭》,擺在黛玉房中那滿櫥滿架的詩書,不也是如此日夕滋潤著她、養(yǎng)育著她么!“莊生蝶”、“陶令盟”的種種因子,潛移默化地溶解在她的血液之中,使得自幼穎悟的林黛玉獲得了一種十分相宜的文化土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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