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啟祥
有趣的是小說還曾寫到,一次寶玉竟謅了一個揚州黛山林子洞小耗子偷香芋的故事,來打趣“鹽課林老爺?shù)男〗恪薄5朗沁@耗子“極小極弱”,卻是“法術(shù)”無邊,口齒伶俐,機謀深遠”。小耗子如此惹人憐愛,實在是得力于民間藝術(shù)的澤溉。此際不由使人聯(lián)想到魯迅提及的幼年時曾經(jīng)為之神往的那“老鼠成親”的儀式。他的床頭粘著兩張花紙,“一是‘八戒招贅’,滿紙長咀大耳,我以為不甚雅觀;別的一張‘老鼠成親’卻可愛,自新郎、新婦、以至儐相、賓客、執(zhí)事,沒有一個不是尖咀細腿,象煞讀書人的,但穿的都是紅衫綠褲。”天真的小魯迅夜里不肯輕易便睡,一心等候著他們的儀仗從床下出來。(《朝花夕拾》《狗·貓·鼠》)類此纖細、文弱、伶俐、機智的惹人疼愛的形象,同林黛玉不是頗有幾分“神似”么!作家讓賈寶玉杜撰這么一段來編派打趣黛玉,實在也不失為對女主人公神韻氣質(zhì)的一種絕妙襯托。只要貼切,不論雅馴還是俚俗,都可采擷來作藝術(shù)形象文化背景之—翼。
三
在紅樓女兒的形象體系中,林黛玉不是峭然孤出的,既有與之映照對比,相反相成的一組人物,諸如寶釵、襲人、麝月等,也有與之處于同一個序列的人物,比方人們公認“晴為黛影”,還有那“氣性大”的金釧、以及芳官、尤三姐、小紅等等,在個性氣質(zhì)上都與黛玉相近。因此,對這一系列人物的某些描寫,也可看作對黛玉形象的間接寫照。最明顯的莫過于《芙蓉女兒誄》,作者用意早為脂批點明,此文雖誄晴雯,實誄黛玉,因而其中提到的那些古人故實,固然用以贊頌晴雯的內(nèi)在美質(zhì),又何嘗不是對黛玉高潔品格的彰揚。祭奠金釧,借用洛神,也并非無故拉來湊合!堵迳褓x》在我國古代正是“高唐系列”作品中影響最大的一篇,洛神那”翩若驚鴻、宛若游龍”之態(tài),“荷出綠波、日映朝霞”之姿,曾經(jīng)引發(fā)起人們多少美麗的想象。無怪寶玉對著那神像并不禮拜,只管賞鑒。在寶玉,是誠心紀念、感觸至深;在茗煙,雖則蒙昧,卻也猜到是為了一位“人間有一、天上無雙,極聰明極俊雅”的女兒。其實,洛神形象固然可以替代金釧的陰靈受祭,在那超逸綽約的身姿里,不是更可以看到黛玉的影子嗎!
賈寶玉是喜聚不喜散的,林黛玉則相反,以為終有一散,不如不聚。丫頭小紅說得更加直截:“俗話說的好,‘千里搭長棚,沒有個不散的筵席’,誰守誰一輩子呢?”小紅和黛玉,在“聚散觀”上,可謂所見略同!疤煜聸]有不散的筵席”,是俗諺,是人們長期社會生活經(jīng)驗的積淀,連不更世事的小丫頭子佳蕙聽了都不由得傷感,何況林黛玉,她所體味咀嚼的人生況味,自然要深刻復(fù)雜得多。可見,小說借小紅之口道出的這句俗語所體現(xiàn)的社會文化涵義,早已熔合在黛玉形象的創(chuàng)造之中了。
行文至此,可否稍加歸納,即,不論是直接的間接的、歷史的傳說的、社會的民俗的,作家從各個角度對自己的人物進行遠鋪近墊,充實映照。比方我們可以毫不夸張地說,林黛玉背后站著一整個人物的系列,包括上文提到的和未曾提到的,諸如西子、王嬙、鶯鶯、麗娘、飛燕、綠珠、謝道韞、蔡文姬、李清照、葉小鸞、馮小青,以至于素娥、洛神等等。而且不限于女性,諸如心有七竅的比干、直烈遭危的鯀、高標見嫉的賈誼、登仙化蝶的莊生、采菊東籬的陶令,……。她(他)們或是以其姿容秉賦與黛玉相近,或者是以其遭際命運令黛玉同情,或是以其才具修養(yǎng)滋育黛玉生長,尤其重要的是這些高士前賢以其傲骨靈性構(gòu)成了黛玉個性中優(yōu)秀的人格積淀?傊骷页浞终{(diào)動了傳統(tǒng)文化的豐厚寶藏,廣泛擷取,上下驅(qū)遣,從各個角度拓寬和加深人物性格的內(nèi)涵,使得藝術(shù)形象的根須,深植在肥沃的中華文化的土壤之上。若設(shè)我們對傳統(tǒng)文化完全茫然,對相關(guān)的人物、典事、傳說、風(fēng)習(xí)無所了解或所知甚少,恐怕難以走進人物性格世界的深層。
四
以上我們嘗試著從林黛玉蹙眉、愛哭、靈慧、孤高等特征入手,對與之相關(guān)的文化背景粗粗的地作一巡察,意在說明這一藝術(shù)形象同本民族文化傳統(tǒng)的深刻聯(lián)系。而藝術(shù)形象的文化蘊含,既包括承傳的方面,更包括新質(zhì)的方面。作家既有所憑借,更有所創(chuàng)造。如果說有所憑借是作家的幸運,那么,有所創(chuàng)造才是作家的貢獻。曹雪芹是大家,具有恢宏的氣度吸取、銷熔;更有足夠的魄力脫胎、創(chuàng)新。
前文所涉及的那些方面,其中舉出的任何例子,不論大小,當它被作家采取、化入作品之時,總是或多或少、有意無意地受到改變和制約,有的部分被強調(diào),有的部分被淡化,有的部分被存留,有的部分被刪除,一旦成為新的藝術(shù)機體的血肉肢節(jié),也便具有新生命了。
這里不妨再舉一端人們熟知的,也是作家習(xí)用的顯例,來看看藝術(shù)形象文化蘊含中的承傳和創(chuàng)新。
同《紅樓夢》的人物形象是以女兒為軸心的情況相對應(yīng),作家創(chuàng)造了一個以花為中心的意象群。以花喻人,在我國文化傳統(tǒng)中可謂源遠流長、司空見慣,它的末流簡直成了陳辭濫調(diào),所謂花容月貌、閉花羞月之類,已經(jīng)毫無個性可言。到了曹雪芹這里,竟以前所未有的規(guī)模和構(gòu)想,翻出了新意。試看,他起用了多少色香品格不同的花,來喻指書中眾多的青年女子,只要稍為熟悉《紅樓夢》的讀者,隨口就可以舉出一大串:牡丹──寶釵,玫瑰──探春,海棠──湘云,老梅──李紈,桃花──襲人,荼縻──麝月,蓮藕──香菱,薔薇──齡官,蘭花──睛雯,芙蓉──黛玉,榴花──元春,……。而且,曹雪芹不僅以他那枝“生花妙筆”,寫到了關(guān)合各人個性氣質(zhì)的姿容品貌各異的花,諸如富貴的花、清幽的花、嬌嫩的花、帶刺的花、斗寒的花、遲謝的花等等;更把人帶到了由那含苞的花、盛開的花、結(jié)子的花,解語花、并蒂花、樓子花,鮮花著錦、餞花葬花、花魂默默等等構(gòu)筑成的情趣迥異的境界。由“花”生發(fā)演化出如此五彩繽紛變幻無窮的意象,乃是作家的天才創(chuàng)造。
這里,有幾點值得注意:第一,在我國傳統(tǒng)文化包括詩、文、繪畫各種藝術(shù),以至人們的觀念習(xí)性主活情趣中,特定的花已經(jīng)成為某種品格的象征。比如松竹梅素稱歲寒三友;芙蓉以“出污泥而不染”受人愛重;牡丹雍容富貴,國色天香,艷冠群芳;桃花嬌嫩,常喻薄命,或有“輕薄桃花逐水流”之譏;海棠之與“香夢沉酣”相連,是因為詩人有“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的雅興;如此等等。因而,不論寫到哪一種花,必有所依憑和淵源,有所象征和寓指,作者不消費辭、讀者自能意會。當然也不限于花,瀟湘館森森萬竿的翠竹,蘅蕪苑素淡奇異的香草,都是屋主人性格的延伸,早為人們熟知。第二,這種象征和寓意,雖然有其相對確定的涵義,但不必過分拘泥,變成對號入座。有時,同一種花可以喻不同的人,或不同的花可以喻同一個人。比如,同是梅花,既與妙玉相關(guān),在櫳翠庵中斗寒怒放,使寶玉有“訪妙玉乞紅梅”之舉;又與寶琴有緣,抱著紅梅,立于雪中,博得“雙艷”之贊;還有以老梅自喻的李紈,曉霜寒姿,正相切合。又比如探春外號玫瑰花,又紅又香只是刺扎手,喻其性格;掣花名簽時又掣到杏花,寓其命運。晴雯被逐,猶如摧折“一盆才抽出嫩箭來的蘭花”;她的夭亡,則以上天召請專司芙蓉花為譬。黛玉固然是風(fēng)露清愁的芙蓉,又何嘗不象孤標傲世的秋菊,再讀《桃花行》,分明是以易為風(fēng)雨摧折的桃花自況了。至于花開花落所形成的不同意境,更是事隨人遷,流轉(zhuǎn)變化,不可拘泥其固有的涵義了。第三,從總體看,花的意象群的出現(xiàn),同作家褒美女兒、昭傳閨閣的創(chuàng)作思想直接相關(guān);,從來是美好事物的代表、青春和生命的象征,作家贊嘆天地間靈秀之氣多鐘于女兒,親身感受到閨閣之中歷歷有人。她們的姿容、秉賦、品性、才識是那么值得珍重、愛惜、發(fā)掘、闡揚,因而不惜調(diào)動一切手段首先是花的意象的序列來加以描繪、比喻、襯托、關(guān)合。這里,要著重探討的是,在這美不勝收的花的郊原之上,薈萃了花的精英和寄寓著美的理想的,是林黛玉的藝術(shù)形象。她自有獨步群芳的超越之處.宜乎稱之為“花的精魂”!暗谝慌魅斯钡匚恢_立,正在于“花魂”之新質(zh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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