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雯又罵小丫頭子們：“那里鉆沙去了！瞅我病了，都大膽子走了。明兒我好了，一個一個的才揭你們的皮呢！”唬的小丫頭子篆兒忙進(jìn)來問：“姑娘作什么？”晴雯道：“別人都死絕了，就剩了你不成？”說著，只見墜兒也蹭了進(jìn)來。晴雯道：“你瞧瞧這小蹄子，不問他還不來呢。這里又放月錢了，又散果子了，你該跑在頭里了。你往前些，我不是老虎吃了你！”墜兒只得前湊。晴雯便冷不防欠身一把將他的手抓住，向枕邊取了一丈青，向他手上亂戳，口內(nèi)罵道：“要這爪子作什么？拈不得針，拿不動線，只會偷嘴吃。眼皮子又淺，爪子又輕，打嘴現(xiàn)世的，不如戳爛了！”墜兒疼的亂哭亂喊。（第五十二回）

這情景活畫出了晴雯的爆炭性格，而掩藏在這“爆炭”背后的，實際上是一種欺凌和虐待！在榮寧貴族之家里，得寵的大丫頭就是半個主子，晴雯對待墜兒，其狠勁兒真是不是主子“勝似”主子。即便墜兒偷了東西，理在晴雯，但處罰方式也未免太殘忍，讓人不能不為之嘆息：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聯(lián)想到王夫人在園中看到的那次打罵小丫頭，可知并不是偶然的，似乎也不能簡單地歸之于晴雯的率性或疾惡如仇，而是封建社會的宗法等級觀念的惡劣影響，也是晴雯天性中的一大悲哀！其實，在怡紅院以至大觀園里，“欺下”并不是晴雯所獨有的，而是奴才們的通病。所以，如果將大觀園美化為與榮寧二府完全隔離的平等自由的理想國，或是什么截然不同的“兩個世界”，都是與《紅樓夢》所反映的充滿矛盾的封建末世的主旨相悖的，因為即使在賈寶玉的身邊，似也并無理想中的平等自由可言！

盡管如此，在我們心目中，晴雯仍然是怡紅院中最值得珍愛的少女。而怡紅院所特有的美好和溫馨，卻不僅僅與賈寶玉相關(guān)聯(lián)，也是與晴雯、襲人、麝月、秋紋等美麗的丫頭們聯(lián)在一起的。

“壽夭多因誹謗生”

晴雯之死是《紅樓夢》全書中的一個重要事件，作者在“惑奸讒抄檢大觀園”（第七十四回）和“俏丫鬟抱屈夭風(fēng)流”（第七十七回）兩回里，通過邢、王二夫人所導(dǎo)演的“抄檢大觀園”的背景，展開并凸現(xiàn)出晴雯的悲劇。作者的筆觸重在“惑”與“屈”字上，直寫出清白無辜的晴雯被誣陷、迫害、屈枉而死的慘痛經(jīng)歷。

晴雯的俊俏和靈慧，在榮國府的丫頭群中是首屈一指的，即使在賈母、王熙鳳這些見多識廣的主子眼中，也是最出眾的。她性格潑辣，口尖舌利，任情任性。大觀園的丫頭們中，數(shù)帶刺的晴雯得罪的人最多，積怨也最多，特別是從不把那些自認(rèn)為比丫頭高貴的管家婆子們放在眼里，甚至口頭上連“太太”的賬都不買。平時，怡紅院的人有寶二爺“罩著”，“和園中不睦的”人敢怒不敢言。但在“真怒攻心”、一心整治“妖精”的王夫人面前，晴雯的保護(hù)傘自然失去了作用。抄檢大觀園前夕，王善保家的向王夫人指名道姓地告刁狀：“別的都還罷了。太太不知道，一個寶玉屋里的晴雯，那丫頭仗著他生的模樣兒比別人標(biāo)致些，又生了一張巧嘴，天天打扮的像個西施的樣子，在人跟前能說慣道，掐尖要強(qiáng)。一句話不投機(jī)，他就立起兩個騷眼睛來罵人，妖妖趫趫，大不成個體統(tǒng)�！保ǖ谄呤�四回）這一席話，無非就是說晴雯“風(fēng)流靈巧招人怨”。雖與引發(fā)抄檢大觀園的隱秘毫無關(guān)聯(lián)，但由于晴雯是寶玉身邊的人，是在王夫人的心坎兒上，奸讒之言所激起的雷霆之怒，就給這“木秀于林”的俏丫鬟帶來了“風(fēng)必摧之”的厄運(yùn)：“王夫人聽了這話，猛然觸動往事，便問鳳姐道：‘上次我們跟了老太太進(jìn)園逛去，有一個水蛇腰、削肩膀、眉眼又有些像你林妹妹的，正在那里罵小丫頭。我的心里很看不上那狂樣子，因同老太太走，我不曾說得。后來要問是誰，又偏忘了。今日對了坎兒，這丫頭想必就是他了�！�鳳姐道：‘若論這些丫頭們，共總比起來，都沒晴雯生得好。論舉止言語，他原有些輕薄。方才太太說的倒很像他，我也忘了那日的事，不敢亂說。’”（第七十四回）于是，王夫人急不可待地傳喚了晴雯。她“冷笑道：‘好個美人！真像個病西施了。你天天作這輕狂樣兒給誰看？你干的事，打量我不知道呢！我且放著你，自然明兒揭你的皮！寶玉今日可好些？’晴雯一聽如此說，心內(nèi)大異，便知有人暗算了他。雖然著惱，只不敢作聲。他本是個聰敏過頂?shù)娜�，見問寶玉可好些，他便不肯以實話對，只說：‘我不大到寶玉房里去，又不常和寶玉在一處，好歹我不能知道，只問襲人麝月兩個。’王夫人道：‘這就該打嘴！你難道是死人，要你們作什么！’晴雯道：‘我原是跟老太太的人。因老太太說園里空大人少，寶玉害怕，所以撥了我去外間屋里上夜，不過看屋子。……至于寶玉飲食起坐，上一層有老奶奶、老媽媽們，下一層又有襲人、麝月、秋紋幾個人。我閑著還要作老太太屋里的針線，所以寶玉的事竟不曾留心。太太既怪，從此后我留心就是了。’王夫人信以為實了，忙說：‘阿彌陀佛！你不近寶玉是我的造化，竟不勞你費(fèi)心。既是老太太給寶玉的，我明兒回了老太太，再攆你�！�因向王善保家的道：‘你們進(jìn)去，好生防他幾日，不許他在寶玉房里睡覺。等我回過老太太，再處治他�！�喝聲‘去！站在這里，我看不上這浪樣兒！誰許你這樣花紅柳綠的妝扮！’晴雯只得出來，這氣非同小可，一出門便拿手帕子握著臉，一頭走，一頭哭，直哭到園門內(nèi)去”（第七十四回）。

真是“山雨欲來風(fēng)滿樓”！抄檢大觀園前夕的這場交鋒，使“聰敏過頂”的晴雯，明白來者不善。王夫人既已信實了那些“暗算”她的讒言，自然也不會給她任何分辯解釋的機(jī)會，雖說她的應(yīng)答滴水不漏，卻無濟(jì)于事。真正觸動王夫人心思的是，長得像林黛玉的晴雯輕狂太過，認(rèn)定她與芳官四兒等人是“私情密意，勾引寶玉無所不為”的“妖精”，明言她有“心耳神意”在怡紅院。盡管抄檢大觀園的初衷與寶玉身邊的“妖精”們無關(guān)，但王夫人整肅怡紅院的想法卻早有伏脈，晴雯等的被逐只是時間的問題。

晴雯本是個坦率剛強(qiáng)、富于鋒芒而又受不得委屈的人。雖自知前途險惡，但在暗害她的人面前卻毫不退縮，拼死一搏。當(dāng)鳳姐帶領(lǐng)王善保家的一伙人氣勢洶洶來到怡紅院時，大小丫頭們唯俯首聽命，任其搜檢，獨生病的晴雯奮起迎戰(zhàn)，其不屈不撓的反抗精神，令人眼前一亮：“襲人等方欲代晴雯開時，只見晴雯挽著頭發(fā)闖進(jìn)來，豁一聲將箱子掀開，兩手捉著底子，朝天往地下盡情一倒，將所有之物盡都倒出。王善保家的也覺沒趣，看了一看，也無甚私弊之物�；亓锁P姐，要往別處去�！保ǖ谄呤�四回）繼鳳姐帶婆子們的首次抄檢后，王夫人又親率人馬來到怡紅院“搜檢”、“閱人”，將晴雯、芳官、四兒及唱戲的小優(yōu)伶?zhèn)儽M數(shù)打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