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萌 李希凡
“寶玉及到了怡紅院,只見一群人在那里,王夫人在屋里坐著,一臉怒色,見寶玉也不理。晴雯四五日水米不曾沾牙,懨懨弱息,如今現(xiàn)從炕上拉了下來,蓬頭垢面,兩個女人才架起來去了。王夫人吩咐,只許把他貼身衣服撂出去,余者好衣服留下給好丫頭們穿。又命把這里所有的丫頭們都叫來一一過目。……王夫人又滿屋里搜檢寶玉之物。凡略有眼生之物,一并命收的收,卷的卷,著人拿到自己房內(nèi)去了。因說:‘這才干凈,省得旁人口舌!蛴址愿酪u人麝月等人:‘你們小心!往后再有一點分外之事,我一概不饒。因叫人查看了,今年不宜遷挪,暫且挨過今年,明年一并給我仍舊搬出去心凈!保ǖ谄呤呋兀┱l能料到,這所謂“天真爛漫”、“喜怒出于心臆”的貴婦,往常平和甚至有些木訥的信佛人,真實面目竟是如此的兇神惡煞!
“寶玉只當(dāng)王夫人不過來搜檢搜檢,無甚大事,誰知竟這樣雷嗔電怒的來了。所責(zé)之事皆系平日之語,一字不爽,料必不能挽回的。雖心下恨不能一死,但王夫人盛怒之際,自不敢多言一句,多動一步,一直跟送王夫人到沁芳亭。王夫人命:‘回去好生念念那書,仔細(xì)明兒問你。才已發(fā)下狠了!瘜氂衤犎绱苏f,方回來,一路打算:‘誰這樣犯舌?況這里事也無人知道,如何就都說著了!幻嫦耄幻孢M(jìn)來,只見襲人在那里垂淚。且去了第一等的人,豈不傷心,便倒在床上也哭起來。襲人知他心內(nèi)別的還猶可,獨有晴雯是第一件大事”(第七十七回)。怡紅院被攆走的三個丫頭里,寶玉最放心不下的是重病的晴雯:“‘他自幼上來嬌生慣養(yǎng),何嘗受過一日委屈。連我知道他的性格,還時常沖撞了他。他這一下去,就如同一盆才抽出嫩箭來的蘭花送到豬窩里去一般。況又是一身重病,里頭一肚子的悶氣。他又沒有親爺熱娘,只有一個醉泥鰍姑舅哥哥。他這一去,一時也不慣的,那里還等得幾日。知道還能見他一面兩面不能了!’說著又越發(fā)傷心起來!保ǖ谄呤呋兀
賈寶玉趕到蒙受不白之冤、病入膏肓的晴雯床前時,她已生命垂危。他們的生離死別,既飽含深情又充滿凄慘悲涼:
晴雯嗚咽道:“……只是一件,我死也不甘心的:我雖生的比別人略好些,并沒有私情密意勾引你怎樣,如何一口死咬定了我是個狐貍精!我太不服。今日既已擔(dān)了虛名,而且臨死,不是我說一句后悔的話,早知如此,我當(dāng)日也另有個道理。不料癡心傻意,只說大家橫豎是在一處。不想平空里生出這一節(jié)話來,有冤無處訴!闭f畢又哭。寶玉拉著他的手,只覺瘦如枯柴,腕上猶戴著四個銀鐲,因泣道:“且卸下這個來,等好了再戴上罷!币蚺c他卸下來,塞在枕下。又說:“可惜這兩個指甲,好容易長了二寸長,這一病好了,又損好些!鼻琏┦脺I,就伸手取了剪刀,將左手上兩根蔥管一般的指甲齊根鉸下;又伸手向被內(nèi)將貼身穿著的一件舊紅綾襖脫下,并指甲都與寶玉道:“這個你收了,以后就如見我一般?彀涯愕囊\兒脫下來我穿。我將來在棺材內(nèi)獨自躺著,也就像還在怡紅院的一樣了。論理不該如此,只是擔(dān)了虛名,我可也是無可如何了!睂氂衤犝f,忙寬衣?lián)Q上,藏了指甲。晴雯又哭道:“回去他們看見了要問,不必撒謊,就說是我的。既擔(dān)了虛名,越性如此,也不過這樣了。”(第七十七回)
這是不認(rèn)命不服輸?shù)那琏⿲κ顾稍┑暮诎祫萘Φ淖詈蟮目範(fàn)。盡管只是以卵擊石,但其反抗意識卻猶如一顆劃過夜空的流星,光彩奪目!光明磊落,視死如歸,這就是晴雯的本色與風(fēng)骨!她只能用這樣的方式,向欺凌自身的強權(quán)進(jìn)行抗?fàn)。滿腔怨恨的晴雯臨死前叫的是娘,她有多少冤屈要對自己已不記得的親娘講!或許,她想對母親哭訴自己的清白,或許想問問,為什么不把自己生得丑一些?為什么自己“過于生得好了”,就得枉擔(dān)上“狐貍精”的莫須有的罪名?令她死不瞑目的是:為什么被她看得比生命還重的清白,竟被人們?nèi)绱诵U橫無理地糟蹋,為什么無辜的自己卻連辯解的機(jī)會都沒有?
晴雯被逐,賈寶玉傷心至極,曾向襲人提出質(zhì)問:“究竟不知晴雯犯了何等滔天大罪!”襲人的解釋是“,太太只嫌他生的太好了,未免輕佻些。在太太是深知這樣美人似的人必不安靜,所以恨嫌他,像我們這粗粗笨笨的倒好”(第七十七回)。這話出自真正有“不安靜”之舉的襲人之口,著實令人有黑白顛倒之慨!晴雯雖是怡紅院中第一等的美人,卻不是輕佻女孩兒;嘴尖性大有之,卻從無“不安靜”的舉動。即使花襲人因吐血,陪侍寶玉身邊應(yīng)對夜間召喚的換成了晴雯,寶、晴之間依然清清白白!從寶玉的心內(nèi)的狐疑,到襲人對晴雯被逐的態(tài)度,也畢竟透露了一些令人疑惑的蛛絲馬跡,正是由于有人將平日私下里的玩話捅給了王夫人,才導(dǎo)致了怡紅院的“劫難”。因此,賈寶玉直截了當(dāng)?shù)靥岢隽速|(zhì)疑:“怎么人人的不是太太都知道,單不挑出你和麝月秋紋來?”“你是頭一個出了名的至圣至賢之人,他兩個又是你陶冶教育的,焉得還有孟浪該罰之處!只是芳官尚小,過于伶俐些,未免倚強壓倒了人,惹人厭。四兒是我誤了他,還是那年我和你拌嘴的那日起,叫上來作些細(xì)活,未免奪占了地位,故有今日。只是晴雯也是和你一樣,從小兒在老太太屋里過來的。雖然他生得比人強,也沒甚妨礙去處。就是他的性情爽利,口角鋒芒些,究竟也不曾得罪你們,想是他過于生得好了,反被這好所誤。”(第七十七回)這“癡公子”自然是話中有話,這“過于生得好了”,本就是王夫人驅(qū)逐晴雯也包括芳官、四兒的“理由”,且本就是妨礙了別人的去處,至少對襲人、麝月、秋紋都是有妨礙的。而她的“性情爽利,口角鋒芒”,更是得罪了他人,種毒極深。丫頭們之間本就勾心斗角,“掐尖要強”的晴雯豈能不招嫉恨?“倚強壓倒了人”的芳官,哪能不“惹人厭”?一時“奪占了地位”的四兒,怎能不使人忌?而寶玉所說的“他生得過于好了,反被這好所誤”,也恰恰是道出了怡紅院大丫頭之間的不言自明的微妙關(guān)系。
晴雯的“風(fēng)流靈巧”和“抓尖要強”,招致了她所屬的奴仆群體內(nèi)的普遍的嫉恨和積怨。“王夫人自那日著惱之后,王善保家的去趁勢告倒了晴雯,本處有人和園中不睦的,也就隨機(jī)乘便下了些話。王夫人皆記在心中!保ǖ谄呤呋兀┒鴮τ谒谋恢,那些大觀園的婆子們似都十分稱愿:“阿彌陀佛!今日天睜了眼,把這一個禍害妖精退送了,大家清凈些!保ǖ谄呤呋兀┓饨ㄉ鐣䴙樗信`安排的本就是任人宰割的不公平的命運,身為奴婢的晴雯的不馴服的性格,實際上只能意味著她保護(hù)自己本能的缺位,使她的命運雪上加霜。最終,生誹謗的“悍婦”、“犯舌”的知情者和“惑奸讒”的主子,聯(lián)手將這美麗而純潔的生命扼殺。晴雯并不是這場抄檢風(fēng)波中唯一的犧牲者,卻是最冤屈和最悲慘的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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