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燕立
第二十九回,張道士給寶玉提親后黛玉的一場哭鬧,是作者對黛玉之哭描寫得最詳細(xì)的一回,也是黛玉哭得最厲害的一次,她“紅頭漲臉,一行哭,一行氣湊,一行是淚,一行是汗”。連在場的紫鵑都為她痛灑同情之淚。襲人看到此種情景也急哭了,最后驚動了太太和老太太,“賈母抱怨著也哭了”。黛玉長久積于心中的憤懣,一齊迸發(fā)出來。然而這種不顧一切的人情率性,更惹惱了賈家的統(tǒng)治者們。她的悲劇性格在這里發(fā)展到了高峰。
黛玉之哭還有許多,這里不一一列舉。僅上述幾例,便足以看出,黛玉之哭看似回回相犯,實是回回相避。同是寫哭,層次不同,每一次描寫都是對人物性格的一次皴染?v觀《紅樓夢》前八十回,黛玉之哭,象一條清晰的點線,畫出了黛玉性格的發(fā)展過程。
不僅如此,如果從更深的角度去看,對曹雪芹寫黛玉之哭還應(yīng)有更進(jìn)一步的認(rèn)識。第一,曹雪芹是以哭寫情。曹雪芹曾自言《紅樓夢》“大旨談情”,又說明他不是描寫“淫邀艷約”和“私定偷盟”的陳套故事。黛玉和寶玉的愛情悲劇,無疑反映了作者反對封建束縛,要求解放個性的人生理想和藝術(shù)理想。他把這種理想寄托在林黛玉身上。然而在特定的典型環(huán)境中,允許黛玉表達(dá)感情的縫隙是那么小,除了隱蔽而又隱蔽的幾句體己話,剩下的便只有哭了。眼淚是她心中涌出的感情之泉,作者用人物的動作來反映人物的感情世界及作者的愛憎。清代西園主人的《〈紅樓夢〉論辯》中說:“古未有兒女之情而終日以淚洗面者,古亦未有兒女之情終身不著一字而寫盡情懷!摈煊褚蚯槎,作者以哭寫情,寫哭與寫情的統(tǒng)一,是作者對黛玉愛哭這一構(gòu)思的良苦用心。
第二,黛玉之哭與她的性格塑造的關(guān)系。一般說來,一個人愛哭,大多是表現(xiàn)了她的軟弱。但假如因為黛玉愛哭就視她為一個整日聞風(fēng)生悲、見花落淚的嬌小姐,那么對于這一形象的認(rèn)識就未免流于簡單化了。其實黛玉性格中的叛逆性,很大程度上是從她哭中體現(xiàn)出來的。她常常是用哭來發(fā)泄不滿,她寧肯淚盡而亡,卻從不想到屈服,去討好獻(xiàn)媚。她用哭來反抗周圍環(huán)境對她的種種壓迫。當(dāng)然這種反抗是無力的、而且是病態(tài)的,但正是那個不合理的社會造成了這種畸形現(xiàn)象。也正是黛玉自始至終純真的追求和執(zhí)著的反抗,才使黛玉的形象放射出千古不衰,真正美麗的光輝。曹雪芹筆下的林黛玉的確很美,這種美不在于那種千金小姐的哭態(tài),而在于她所顯示的性格的含義,這是悲劇的美。
第三,黛玉之哭是她的悲劇命運的標(biāo)志?奘且环N獨特的心理描寫,它屬于中國古典小說所擅長的那種以動作寫心理,即間接心理描寫。但哭又與一握拳、一皺眉不同。它反映的往往不是單純的怒或愁的情緒。而是人物復(fù)雜心理的折射。別林斯基說過:“悲劇的實質(zhì)……在于沖突,即在人心的自然欲望與道德責(zé)任或僅僅與不可克服的障礙之間的沖突、斗爭。”黛玉對寶玉欲愛不能,她的哀哭,就是這種沖突對她的心靈煎熬所致。作者反復(fù)寫黛玉的哭泣,正欲引讀者進(jìn)入人物痛苦的內(nèi)心世界,從而更深地認(rèn)識林黛玉的悲劇命運及其實質(zhì)。
二
黛玉之哭固然寫得十分出色,但倘若《紅樓夢》中再出現(xiàn)一個“淚人兒”,勢必成為效顰之筆,實屬小說創(chuàng)作中之大“犯”。但是對于其他女性形象的塑造,寫哭又在所難免,因此作者用更巧妙的構(gòu)思,更精練的筆墨,通過人物不同的哭,描繪她們不同的命運和性格。清代《小說叢話》評論說:“若曹雪芹著《紅樓夢》,屢屢描畫各人之誤,例之寶、黛,或皆有一體,或具體而微,而實仍不使其片詞單義有厭復(fù)犯重之病者。”這段話雖然是針對寫誤會而言,卻道出了《紅樓夢》創(chuàng)作上的一個重要特點。在繼承古代小說以事寫人的優(yōu)秀傳統(tǒng)基礎(chǔ)上,曹雪芹不僅能夠把一個人物放到同類動作中描寫而各出新薏,從而完整地表現(xiàn)人物性格,而且還能夠把不同人物放到同類動作中去描寫而各出新薏,起到畫龍點睛的效果。所謂“同枝異葉,同花異果”之妙。我們不妨在眾多姑娘小姐之哭中作一番尋奇探勝。
賈元春之哭──揭示命運的點睛之筆。賈元春是《紅樓夢》中的主要人物,位次僅居釵黛之下,作品對她的性格描寫并不多。這個形象的主要意義,在于作者通過她的遭遇揭示了皇妃生活的不幸。這本是一個龐大的主題,但曹雪芹卻僅用一回文字表達(dá)出來(第十八回),其得力之處,就在于哭的描寫。本來,賈元春才選鳳藻宮,從此富貴無邊,這是天大的喜事,賈家上下無不為此“欣然踴躍,個個面上皆有得意之狀,言笑鼎沸不絕”。賈元春又承皇恩,準(zhǔn)許回家探望親人,更是喜上加喜。賈府為此大興土木,修建了“說不盡富貴風(fēng)流”、“繁華似錦”的大觀園。但是皇妃駕到后卻全無笑意。正相反,她一見到賈母王夫人便“滿眼垂淚”地悲傷起來,見到賈寶玉更是“淚如雨下”。作者在這“烈火烹油,鮮花著錦”般的熱鬧場面中,不寫賈元春那“三春不及”的相貌風(fēng)韻,不寫赫赫皇妃的神彩氣質(zhì),卻偏偏大寫特寫賈元春那一發(fā)不可收拾的哀泣,與前面著意渲染的喜慶氣氛成鮮明對照。這一構(gòu)思本身就含義深邃,它提醒讀者:賈元春并不幸福,她的青春、自由,從此都斷送在深宮之中,也許她還不及賈府的一個丫頭更愉快些,更自由些。
再看作者的具體描寫:“賈妃滿眼垂淚……三個人(指賈母、王夫人、元春)滿心里皆有許多話,只是俱說不出,只管嗚咽對泣。邢夫人、李紈、王熙鳳、迎、探、惜三姐妹等,俱在旁圍繞,垂淚無言。半日,賈妃方忍悲強(qiáng)笑,安慰賈母、王夫人道:‘當(dāng)日既送我到那不得見人的去處,好容易今日回家娘兒們一會兒,不說說笑笑,反倒哭起來,一會子我去了,又不知多早晚才來’。說到這句,不禁又哽咽起來”。此時此刻,在場的人感情都極為復(fù)雜,個個欲言又止,“反倒哭起來”的原因各自心理明白,但又不能說明。元春一肚子委屈,怨父母,不符合封建孝道;發(fā)牢騷,又怎么敢對皇上造次?更何況滿地下太監(jiān)都聽著。賈母等人則自知元春并不愉快,但一經(jīng)選入宮中,正常的親緣關(guān)系便被封建的君臣關(guān)系所取代,自然不敢輕舉妄言,于是雙方只好心照不宣。但是此時無聲勝有聲,作者雖不曾言傳,讀者卻可以意會,人物雖不曾造次,作者卻已經(jīng)造次,賈元春才選鳳藻宮后面的不幸,盡在不言之中了。
元春在宮中不敢隨便哭,回到家里仍然不敢放聲大哭,雖有無限悲苦,卻是“俱說不出”,她連黛玉那種隨時可以用哭來宣泄痛苦的“福氣”都沒有。作者無須贅言,賈元春的悲劇命運,已隨著她的淚水浸透在字里行間,流溢于篇幅之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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