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思成
也許在人類歷史中,從來沒有一個知識分子象中國的孔丘(公元前551至479)那樣長時期地受到一個朝代接著一個朝代的封建統(tǒng)治階級的尊崇。他認為“一只鳥能夠挑選一棵樹,而樹不能挑選過往鳥”,所以周游列國,想找一位能重用他的封建主來實現(xiàn)他的政治理想,但始終不得志。事實上,“樹”能挑選鳥;卻沒有一棵“樹”肯要這只姓孔名丘的“鳥”。他有時在旅途中絕了糧,有時狼狽到了“累累若喪家之狗”;最后只得嘆氣說,“吾道不行矣!”但是為了“自見于后世”,他晚年坐下來寫了一部《春秋》。也許他自己也沒想到,他“自見于后世”的愿望達到了。正如漢朝的大史學(xué)家司馬遷所說:“春秋之義行,則在下亂臣賊子懼焉”。所以從漢朝起,歷代的統(tǒng)治都就一朝勝過一朝地利用這“圣人之道”來麻痹人民,統(tǒng)治人民,盡管孔子生前是一個不得志的“布衣”,死后他的思想?yún)s統(tǒng)治了中國兩千年。他的“社會地位”也逐步上升,到了唐朝就已被稱為“大成至圣文宣王”;連他的后代子孫也靠他的“余蔭”,在漢朝就被封為“褒成侯”,后代又繁榮昌盛一級做“衍圣公”。兩千年世襲的貴族,也算是歷史上僅有的現(xiàn)象了。這一切都在孔廟建筑中反映出來。
今天全中國每一個過去的省城、府城、縣城都必然還有一座規(guī)模宏大、紅墻黃瓦的孔廟,而其中最大的一座,就在孔子的家鄉(xiāng)——山東省曲阜,規(guī)模比首都北京的孔廟還大得多。在廟的東邊、還有一座由大小幾十個院子組成的“衍圣公府”。曲阜城北還有一片占地幾百畝、樹木蔥幽、叢林密茂的孔家墓地——孔林。孔子以及他的七十向?qū)Т臻L子孫都埋葬在這里。
現(xiàn)在的孔廟是由孔子的小小的舊宅“發(fā)展”出來的。他死后,他的學(xué)生把他的遺物——衣、冠、琴、車、書──保存在他的故居,作為“廟”。漢高祖劉邦就曾經(jīng)在過曲阜時殺了一條牛祭祀孔子。到東漢末桓帝時(公元153年),第一次由國家為孔子建了廟。隨著朝代歲月的遞移,到了宋朝,孔廟就已發(fā)展成三百多間房的巨型廟宇。歷代以來,孔廟曾經(jīng)多次受到兵災(zāi)或雷火的破壞,但是統(tǒng)治者總是把它恢復(fù)重建起來,而且規(guī)模越來越大。到了明朝中葉(十六世紀初),孔廟在一次兵災(zāi)中毀了之后,統(tǒng)治者不但重建了廟堂,而且了為保護孔廟,干脆廢棄了原在廟東的縣城,而圍繞著孔廟另建新城──“移縣就廟”。在這個曲阜縣城里,孔廟正門緊挨在縣城南門里,廟的后墻就是縣城北部,由南到北幾乎把縣城分割成為互相隔絕的東西兩半。這就是今天的曲阜。孔廟的規(guī);旧鲜悄菚r重建后留下來的。
自從蕭何給漢高祖營建壯麗的未央宮,“以重天子之威”以后,統(tǒng)治階級就學(xué)會了用建筑物來做政治工具。因為“夫子之道”是可以利用來維護封建制度的最有用的思想武器,所以每一個新的皇朝在建國之初,都必然隆重祭孔,大修廟堂,以闡“文治”;在朝代衰末的時候,也常常重修孔廟,企圖宣揚“圣教”,扶危救亡。1935年,國民黨反動政權(quán)就是企圖這樣做的最后一個,當然,蔣介石的“尊孔”,并不能阻止中國人民的解放運動;當時的重修計劃,也只是一紙空文而已。
由于封建統(tǒng)治階級對于孔子的重視,連孔子的子孫也沾了光,除了廟東那座院落重重、花園幽深的“衍圣公府”外,解放前,在縣境內(nèi)還有大量的“祀田”,歷代的“衍圣公”,也就成了一代一代的惡霸地方。曲阜縣知縣也必須是孔氏族人,而且必須由“衍對公”推薦,“朝廷”才能任命。
除了孔廟的“發(fā)展”過程是一部很有意思的“歷史紀錄”外,現(xiàn)在的建筑物也可以看作中國近八百年來的“建筑標本陳列館”。這個“陳列館”一共占地將近十公頃,前后共有八“進”庭院,殿、堂、廊、廡,共六百二十余間,其中最古的是金朝(1195年)的一座碑亭,以后元、明、清、民國各朝代的建筑都有。
孔廟的八“進”庭院中,前面(即南面)三“進”庭院都是柏樹林,每一進都有墻垣繞,正中是穿過柏樹林和重重的牌坊、門道的甬道。第三進以北才開始布置建筑物。這一部分用四個角樓標志出來,略似北京紫禁場面,但具體而微。在中線上的是主要建筑組群,由奎文閣、大成門、大成殿、寢殿、圣跡殿和大成殿兩側(cè)的東廡和西廡組成。大成殿一組也用四個角樓標志著,略似北京故宮前三殿一組的意思。在中線組群兩側(cè),東面是承對殿、詩禮堂一組,西面是金絲堂、啟對殿一組。大成門之南,左右有碑亭十余座。此外還有些次要的組群。
奎文閣是一座兩層樓的大閣,是孔廟的藏書樓,明朝弘治十七年(1504年)所建。在它南面的中線上的幾道門也大多是同年所建。大成黃一組,除杏壇和圣跡殿是明代建筑外,全是清雍正年間(1724至1730年)建造的。
今天到曲阜去參觀孔廟的人,若由南面正門進去,在穿過了蒼翠的古柏林和一系列的門堂之后,首先引起他興趣的大概會是奎文閣前的同文門。這座門不大,也不開在什么圍墻上,而是單獨地立在奎文前面。它引人注意的不是它的石柱和四百五十多年的高齡,而是門內(nèi)保存的許多漢魏碑石。其中如史晨、孔廟、張猛龍等碑,是老一輩臨過碑貼練習(xí)書法的人所熟悉的,F(xiàn)在,人民政府又把散棄在附近地區(qū)的一些漢畫像石集中到這里。原來在廟西□相圃(校閱射御的地方)的兩個漢刻石人像也移到廟園內(nèi),立在一座新建的亭子里。今天的孔廟已經(jīng)具備了一個小型漢代雕刻陳列館的條件了。
奎文閣雖說是藏書樓,但過去是否真正藏過書,很成疑問。它是大成殿主要組群前面“序曲”的高峰,高大僅次于大成殿;下層四周回廊全部用柱,是一座很雄偉的建筑物。
大成殿正中供奉孔子像,兩側(cè)配顏回、曾參、孟軻……等“十二哲”。它是一座雙層瓦檐的大殿,建立在雙層白石臺基上,是孔廟最主要的建筑物,重建于清初雍正年間雷火焚毀之后,1730年落成。這座殿最引人注意的是它前廊的十根精雕蟠龍石柱。每根柱上雕出“雙龍戲珠”!敖谍垺庇芍贵聪聛,頭向上;“升龍”由下蟠上去,頭向下。中間雕出寶珠;還有去焰環(huán)繞襯托。柱腳刻出石山,下面由蓮瓣柱礎(chǔ)承托。這些蟠龍不是一般的浮雕,南昌是附在柱身上的圓雕。它在陽光閃爍下栩栩如生,是建筑與雕刻相輔相成的灰出的范例。大成門正中一對柱也用了同樣的手法。殿兩側(cè)和后面的柱子是八角形石柱,也有精美的汪浮雕。相傳大成殿原來的位置在現(xiàn)在的殿前杏壇所在的地方,是1018年宋真宗時移建的,F(xiàn)存臺基的“御路”雕刻是明代的遺物。
杏壇位置在大成殿前庭院正中,是一座亭子,相傳是孔子講學(xué)的地方,F(xiàn)存的建筑也是明弘治十七年所建。顯然是清雍正年間經(jīng)雷火災(zāi)后幸存下來的。大成殿后的寢殿是孔子夫人的殿。再后面的圣跡殿,明末萬歷年間(1592年)創(chuàng)建,現(xiàn)存的仍是原物,中有孔子周游列國的畫石一百二十幅,其中有些出于名家手筆。
大成門前的十幾座碑亭是金元以來各時代的遺物;其中最古的已有七百七十多年的歷史。孔廟現(xiàn)存的大量碑石中,比較特殊的是元朝的蒙漢文對照的碑,和一塊明初洪武年間的語體文碑,都是語文史中可貴的資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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