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平伯
暫撇晴雯,提起襲人來。襲人在本書里每與晴雯相反,如一個尖酸,一個溫和;一個世故,一個天真等等。作者對她們的態(tài)度也恰好相反。寫襲人表面上雖是褒,骨子里凈是貶,真正的褒甚少。如第三回稱為“心地純良,肯盡職任”,看起來也是對的。第五回稱為“溫柔和順,似桂如蘭”,這八個字也是好考語;可是這上面卻各加上兩個字“枉自”、“空云”,立刻化褒為貶了。其貶多于褒,褒亦是貶,都非常清楚。再說襲人之名,本書有兩次交代,一見于第三回,一見于第二十三回。在二十三回上,賈政特別不喜歡襲人這個名字:“丫頭不管叫個什么罷了,是誰這樣刁鉆,起這樣的名字?”既稱為“刁鉆”,似非佳名,因此后人對它有種種的瞎猜,有諧音稱為“賤人”者,有拆字稱為“龍衣人”者,這都不談。即冊子所畫也關(guān)合這“襲”字。書中云:“畫著一束鮮花,一床破席!薄跋闭摺耙u”也,席也罷了,為什么偏偏畫個破席呢?此“襲人”一名如何解釋固不可知,總之非好名字也。再說又副冊中她名列第二,恐也有褒貶之意?此跁械牡匚,本應(yīng)該列第一名的。
襲人的故事,在本書里特別的多。她引誘、包圍、挾制寶玉,排擠、隱害同伴,附和、討好家庭的統(tǒng)治者王夫人,這些都不去一一說它了。她的性格最突出的一點是得新忘舊,甚而至于負(fù)心薄幸,這一線索作者絲毫不曾放過,從開始直貫篇終她嫁了蔣玉菡,所謂“花襲人有始有終”(庚辰本第二十回眉批引“正文標(biāo)目”。)者是也。于她出場時就寫道:
這襲人亦有些癡處,伏侍賈母時,心中眼中只有一個賈母;今與了寶玉,心中眼中又只有一個寶玉。(三四頁)
像這樣的性格稱為“有些癡處”,含蓄得妙。我們再下轉(zhuǎn)語,未免大殺風(fēng)景了。在第三十二回借史湘云口中又微微的一逗:
史湘云笑道:“你還說呢,那會子咱們那么好,后來我們太太沒了,我家去住了一程子,怎么就把你派了跟二哥哥。我來了,你就不像先待我了。”(三三四頁)
再看襲人怎樣回答:
襲人笑道:“你還說呢,先姐姐長,姐姐短,哄著我替你梳頭洗驗,作這個,弄那個;如今大了,就拿出小姐的款兒來了。你既拿小姐的款,我怎么敢親近呢!笔废嬖频溃骸鞍浲臃穑≡┩髟┰!我要這樣,就立刻死了!
襲人未免強詞奪理,湘云說的是老實話。若拿出小姐的款兒來,就不是《紅樓夢》里的史湘云了。
襲人這種性格正和晴雯的“卻倒還不忘舊”相反,作者雖的確不曾放過這條線索,卻寫得非常含蓄,即當(dāng)時的脂硯齋對此似也不甚了解,每每極口稱贊,甚至于說“晴卿不及襲卿遠(yuǎn)矣”(甲戌本卷八,十二頁)。他說襲人嫁后還“供奉玉兄寶卿得同終始”(甲戌本、戚本第二十八回總評),后回事無法詳知,脂硯齋了解自然比我們今日為多,但其言亦未可全信,我從前已經(jīng)說過了(見《紅樓夢研究》)。
作者對她陽褒陰貶,雖措辭含蓄而意實分明。這里再說到晴雯和她的關(guān)系。我看,襲人本質(zhì)上是非常忌刻的,所謂“心地純良,溫柔和順”等等,真正不過說說而已,事實上完全不是那樣。她的忌刻固不限于晴雯,對于他人也不肯輕易放過,但她的主要矛頭指向晴雯。晴雯的遭忌自有她的招忌之處,冊子所謂“風(fēng)流靈巧招人怨,壽夭多因誹謗生”,便是一句總評,不能專怪襲人;但襲人的妒忌陷害晴雯卻是事實。
襲人和晴雯的斗爭,以三十一回“撕扇子作千金一笑”為中國,以五十二回“勇晴雯病補雀金裘”為中峰,以七十七回“俏丫鬟抱屈夭風(fēng)流”為收場。襲人妒忌晴雯,蓄意要除去她,原因很復(fù)雜,不妨歸納為幾點:
1、襲人與寶玉的叛逆的性格本不相合,襲人認(rèn)為寶玉乖僻,屢諫不聽(第三回,三四頁)。襲人雖是寶玉忠誠的侍妾,卻非寶玉的閨中知己;而晴雯之于寶玉,主要是性分上的投合。
2、在第六回上襲人已與寶玉有性的關(guān)系,描寫的筆墨相當(dāng)?shù)拟C,把襲人寫得很不堪(第六回五九、六○頁);而晴雯始終清白。
3、因為如此,襲人便有視寶玉為“禁臠”不許他人染指之意;而晴雯不但不買這筆賬,且當(dāng)面揭發(fā)她:“我倒不知你們是誰,別叫我替你們害臊了。便是你們鬼鬼祟祟干的那事兒,也瞞不過我去,那里就稱起‘我們’來了!保ㄈ换,三五頁)襲人之切齒于晴雯自不足怪。
4、再就晴雯方面看,她自己說并沒有私情密意,當(dāng)是真話,但她的確贏得了寶玉的心。以斗爭開始的三十一回說,寶玉和晴雯,本不過小口角,襲人表面上做好人來勸解,遂引起晴襲間的大戰(zhàn)來。斗爭的結(jié)果以“撕扇子作千金一笑”了之,實是襲人大大的失敗。在撕扇的尾聲,借了襲人的黨羽麝月微示不悅,襲人根本沒有出場,直到寶玉叫她,才換了衣服走出來(三二八頁)。書中不提襲人有任何表示,而襲人從此深忌晴雯,不言而喻矣。
略說了以上四點,再看所謂“中峰”的第五十二回。這回襲人以母喪不在家,不曾有什么沖突,怡紅院里卻發(fā)生了兩件事。一為晴雯發(fā)見墜兒偷竊,把她打發(fā)走:
宋嬤嬤聽了,心下便知鐲子事發(fā),因笑道:“雖如此說,也等花姑娘回來知道了,再打發(fā)他!鼻琏┑溃骸皩毝斀駜呵Ф撊f囑咐的,什么花姑娘草姑娘的,我們自然有道理。你只依我的話,快叫他家的人來領(lǐng)他出去!摈暝碌溃骸斑@也罷了,早也是去,晚也是去,帶了去早清靜一日。”(第五十二回,五六八頁)
便不等什么花姑娘草姑娘來,徑自處理了。其二當(dāng)然是補裘。等襲人來家,看她怎么樣?
麝月便將平兒所說宋媽墜兒一事并晴雯攆逐墜兒出去也曾回過寶玉等話,一一的告訴了襲人。襲人也沒別說,只說太性急了些。(第:五十三回,五七二、五七三頁)
言外之意,“為什么不等我來呢?”補裘一事,書中只字未提。但攆逐墜兒之事小,補裘之事大。晴雯頗有諸葛丞相“鞠躬盡瘁”之風(fēng),在襲人方面看來真心腹之大患,叫她如何能夠放得下,再看下文如何。等隔了十回,第六十二回道:
襲人笑道:“我們都去了使得,你卻去不得!鼻琏┑溃骸拔┪沂堑谝粋要去,又懶,又笨,性子又不好,又沒用!币u人笑道:“倘或那孔雀褂子再燒個窟窿,你去了,誰可會補呢!你倒別和我拿三撇四的。我煩你做個什么,把你懶的橫針不沾,豎線不動。一般也不是我的私活煩你,橫豎都是他的,你就都不肯做。怎么我去了幾天,你病的七死八活,一夜連命也不顧,給他做了出來?這又是什么原故?你到底說話,別只佯憨和我笑,也當(dāng)不了什么!保拧、六九一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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