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平伯
這里明點襲人對這一事耿耿于心,若再用暗場就不夠明白了。當(dāng)然,咱們都同情晴雯,但晴雯既深中襲人之忌,則襲人自不免有“宋太祖滅南唐之意”,“臥榻之側(cè)豈容人酣睡之心”,如第七十九回(九○九頁)金桂之于香菱也;遂決殺晴雯矣。殺者,深文之詞。像晴雯這樣心高性大的人,在眾目昭彰之下被攆出去,自然一口氣便氣死了,則攆之與殺亦只相去一間耳。若襲人說“他便比別人嬌些,也不至這樣起來”,真寶玉所謂“虛寬我的心”也(俱見七十七回,八七六頁)。
王夫人向怡紅院總攻擊,實際上是院中的內(nèi)線策動的。書到八十回止,對于襲人始終還她一個“沈重知禮、大方老實”(俱七十八回王夫人語)的面子,故暗筆極多。書上并無襲人向王夫人讒毀晴雯事,只在第三十四回載襲人與王夫人的長篇談話,名為“小見識”,實系大道理,名為大道理,實系工巧的讒言;名義上雙提“林姑娘寶姑娘”,實際上專攻黛玉,以后便不再見類似的記載了,直等這定時炸彈的爆發(fā)。所謂不敘之?dāng)。既然不敘,何以知之?從兩端知之。王夫人于三十四回最后這樣鄭重叮嚀,大有托孤寄子之風(fēng):
只是還有一句話:你如今既說了這樣的話,我就把他交給你了,好歹留心。保全了他,就是保全了我。我自然不辜負(fù)你。(第三十四回,三五六頁)
襲人豈有不暗中密報之理。她已成為王夫人在怡紅院的“第五縱隊”了。
這就開端說,再看爆發(fā)的結(jié)果,證實了她絕不止一次進言,早已埋下的火線。這不待今日我們說,寶玉先已說了。
如今且說寶玉,只當(dāng)王夫人不過來搜檢搜檢,無甚大事,誰知竟這樣雷嗔電怒的來了。所責(zé)之事皆系平日之語,一字不爽……寶玉哭道:“我究竟不知晴雯犯了何等滔天大罪!”襲人道:“太大只嫌他生的太好了,未免輕佻些。在太太是深知這樣美人似的人,必不安靜,所以很嫌他。像我們這粗粗笨笨的倒好!睂氂竦溃骸斑@也罷了。咱們私自頑話,怎么也知道了?又沒外人走風(fēng)的,這可奇怪!币u人道:“你有甚忌諱的,一時高興了,你就不管有人無人了。我也曾使過眼色,也曾遞過暗號,被那人已知道了,你還不覺!睂氂竦溃骸霸趺慈巳说牟皇翘贾,單不挑出你和麝月秋紋來?”襲人聽了這話,心內(nèi)一動,低頭半日,無可回答,因便笑道:“正是呢。若論我們也有頑笑不留心的孟浪去處,怎么太太竟忘了?想是還有別的事,等完了再發(fā)放我們,也未可知。”寶玉笑道:“你是頭一個出了名的至善至賢之人,他兩個又是你陶冶教育的,焉得還有孟浪該罰之處!只是芳官尚小,過于伶俐些,未免倚強壓倒了人,惹人厭。四兒是我誤了他,還是那年我和你拌嘴的那日起叫上來作些細(xì)活,未免奪占了地位,故有今日。只是晴雯也是和你一樣,從小兒在老太大屋里過來的,雖然他生得比人強,也沒甚妨礙去處,就只他的性情爽利,口角鋒铓些,究竟也不曾得罪你們。想是他過于生得好了,反被這好所誤。說畢,復(fù)又哭起來。襲人細(xì)揣此話,好似寶玉有疑他之意,竟不好再勸,因嘆道:“天知道罷了。此時也查不出人來,白哭一會子也無益。倒是養(yǎng)著精神,等老太太喜歡時,回明白了再要他進來是正理。”寶玉冷笑道:“你不必虛寬我的心!保ò似呶、八七六頁)
寶玉可謂明察秋毫,絲毫不胡涂。本來么,他也難得胡涂。又沒外人走風(fēng),究竟誰說的呢?襲人。其證據(jù)有二:
1、此次放逐,凡反對襲人的都有份,襲人的黨羽均不在內(nèi)。
2、四兒在內(nèi)。顯然是襲人干的,怡紅院內(nèi)除了她還有誰?其實這話也多余,寶玉都已經(jīng)說了。若書中的明文,卻那樣說:
原來王夫人自那日著惱之后,王善保家的去趁勢告倒了晴雯,本處有人和園中不睦的,也就隨機趁便,下了些話。王夫人皆記在心里。(八七四頁)
其實邢夫人的陪房,王夫人又豈肯深信。這些不過官方發(fā)布的消息而已。
說起四兒來,暴露襲人的陰暗面尤為深刻。她忌晴雯,兩美難兼,兩難不并,猶可說也。她連這無足輕重的小女孩子,為了一點小小的過節(jié)兒,就毫不放松,使我們?yōu)橹寚@。作者褒貶之意如此深刻,如此嚴(yán)冷!很早的第二十一回寫寶玉和襲人賭氣,不叫她們做事,叫四兒倒了杯茶,為了這么芝麻大一點事,想不到襲人已記下這筆賬。妒忌這樣深,氣量這樣窄,還說什么“溫柔和順,似桂如蘭”。而且四兒之事由于密報,王夫人自己就這樣說:“可知道我身子雖不大來,我的心耳神意時時都在這里!保ò似咚捻摚┧y道真有天眼通、天耳通么!
襲人為什么要、怎樣害晴雯,大致已說明了。我們再看晴雯怎樣死的,這是一般所謂“寶玉探晴雯”。敘這段故事,主要表示她的貞潔。眾人顛倒貞淫,混淆黑白,說她是狐貍精,她臨死表示最嚴(yán)重的抗議。這里用兩事來說明這一點。其第一事為她直接對寶玉提出的,引原文就夠了。
只是一件,我死也不甘心的:我雖生的比人略好些,并沒有私情密意,勾引你怎樣,如何一口死咬定了我是狐貍精!我太不服。(八七九頁)
以理直而氣壯,故言簡而意明。其第二事,寶、晴二人話未說完,晴雯的嫂子多姑娘進來了。多渾蟲之妻多姑娘這一段故事,脂本皆有,似乎也不太好,不知作者何以要這么寫。也有兩個問題:
1、他為什么要把這一對寶貝寫作晴雯僅有的一門親戚?
2、為什么寶晴訣別要用多姑娘來攪局?
這必然有深意;我以為寫多渾蟲夫婦,以貞淫作對文,而晴雯之出身不僅如芝草無根,而且如青蓮出于淤泥之中也,則多姑娘何足以為晴雯病。再說上文所引晴雯向?qū)氂褡詳⒌脑捁套肿质菧I,點點是血,然而誰曾聽之,誰曾聞之,好則好矣,了猶未了,故作者特意請出這一位以邪淫著稱于《紅樓夢》的燈姑娘來,讓她聽見他倆的密談,作為一個硬證。于是她說:
就比如方才我們姑娘下來,我也料定你們素日偷雞盜狗的;我進來一會在窗外細(xì)聽,屋里只你二人,若有偷雞盜狗的事,豈有不談及的,誰知你兩個竟還是各不相擾。可知天下委屈事也不少。(八八○頁)
多姑娘先進來粗暴地調(diào)戲?qū)氂,后來忽然轉(zhuǎn)變了,這段話的全文,看來也頗勉強,顯出于有意的安排。所以要她出場,就為了要她說這一段見證的話,于是晴雯的沉冤大白矣,作者雖有粲花之妙舌,鐵鉞之史筆,而用心忠厚若此,固不可僅以文章論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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