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看她和寶玉換襖的情形。她說：

快把你的襖兒脫下來我穿。我將來在棺材內(nèi)獨(dú)自躺著，也就像還在怡紅院的一樣了。論理不該如此，只是擔(dān)了虛名，我可也是無可如何了。

這已是慘極之筆了，死人想靜靜地躺在棺材里，這樣的要求還算過奢，總可以達(dá)到了罷？那里知道王夫人說：“即刻送到外頭焚化了罷。女兒癆死的，斷不可留。”（八九一頁）她到底不曾如愿，難怪寶玉在《芙蓉誄》中說：“及聞櫘棺被燹，慚違共穴之盟；石槨成災(zāi)，愧迨同灰之誚。”

于是晴雯死矣。誄文中更提到三點(diǎn)，皆特筆也。

１、以鯀為比，其詞曰：“高標(biāo)見嫉，閨幃恨比長沙；直烈遭危，巾幗慘于羽野�！焙笕舜�以女兒比鯀為不通，故改“羽野”為“雁塞”。其實(shí)“雁塞”更不通，晴雯之死豈宜比昭君和番？況昭君又何嘗直烈。《離騷》：“曰鮌婞直以亡身兮，終然夭乎羽之野。”這里斷章取義，取其“直”也。雖仿佛擬人不切，而寓意甚深。“直烈”二字足傳晴雯矣。

２、指奸斥佞語挾風(fēng)霜，其詞曰：“嗚呼！固鬼蜮之為災(zāi)，豈神靈而亦妒。箝诐奴之口，討豈從寬；剖悍婦之心，忿猶未釋�！保ň拧鹨豁摚┖穻D或者指王善保家的等人�！白澟�”指誰呢？

３、作誄之因緣，其詞曰：“始知上帝垂旌，花宮待詔，生儕蘭蕙，死轄芙蓉。聽小婢之言，似涉無稽；以濁玉之思，則深為有據(jù)�！毙⊙绢^信口胡謅，寶玉何嘗不知，只是假話真說，話雖假而情理不全假，而寶玉也就當(dāng)真的聽了（本書這段寫法有點(diǎn)像《孟子·萬章篇》敘校人烹魚欺子產(chǎn)事，事偽而情真，君子可欺以其方也）。

晴雯之生平頗合于《離騷》的“眾女嫉余之蛾眉兮，謠諑謂余以善淫”，誄文之模擬騷體，誠哀切矣。卻有一點(diǎn)，晴雯以丫鬟的身分而寶玉寫了這樣的“長篇大論”，未免稍過其分。今日誄晴雯尚且如此，他日誄黛玉又將如何？事在后回，固不可知。我以為黛玉死后，寶玉未必再有誄文，所謂至親無文、至哀無文者是也。本回之末于焚帛奠茗以后：

忽聽山石之后有一人笑道：“且請(qǐng)留步�！倍�人聽了，不免一驚。那小鬟回頭一看，卻是個(gè)人影從芙蓉花中走出來，他便大叫：“不好，有鬼！晴雯真來顯魂了�！眹樀脤氂褚裁�看時(shí)，──且聽下回分解。（九○三頁）

次回說這人就是林黛玉。無怪后來評(píng)家都說晴雯為黛玉的影子了。

第七十九回寶黛二人相遇，談?wù)撨@篇文字，黛玉先以“紅綃帳里”為庸俗，擬改為“茜紗窗下”，這本是改得對(duì)的。寶玉深以“如影紗事”（此文只見《紅樓夢(mèng)稿》）為妙，卻認(rèn)為此乃瀟湘之窗，不能借用，唐突閨閣，萬萬不可，說了許多個(gè)“不敢當(dāng)”，于是改“公子”為“小姐”，易“女兒”為“丫鬟”，駢文里如何能有“小姐”、“丫鬟”等字樣呢，這就是瞎改。改來改去都不妥，自然地迸出了一句：

寶玉道：“我又有了，這一改可妥當(dāng)了。莫若說：茜紗窗下，我本無緣；黃土隴中，卿何薄命�！摈煊衤犃耍�忡然變色，心中雖有無限的狐疑亂擬，外面卻不肯露出，反連忙笑著點(diǎn)頭稱妙……（九○五頁）

“公子女兒”本不完全平列，“小姐丫鬟”更是上下的關(guān)系了，改為“卿”對(duì)我，敵體之辭，那就不切合寶玉、晴雯，反而更切合于寶玉、黛玉。故庚辰本脂批曰：“一篇誄文總因此二句而有；又當(dāng)知雖誄晴雯，而又實(shí)誄黛玉也�！庇凇扳缛蛔兩�”句，脂批又曰：“睹此句，便知誄文實(shí)不為晴雯而作也。”照這樣說來，后來黛玉死后，即寶玉無文，固亦在意中也。

《芙蓉誄》既然兩用，芙蓉花又系雙指。第六十三回黛玉掣簽為芙蓉花，晴雯卻沒有掣，只把骰子盛在盒內(nèi)搖了一搖，我曾說過：“且晴雯的簽實(shí)在無法抓的。她要抓，一定是芙蓉。那么，叫黛玉抓什么呢。”又說：“晴雯為芙蓉?zé)o疑，而黛玉又是芙蓉�！�…晴雯不抽簽者，是無簽可抽也。”（見《紅樓夢(mèng)研究》）且她倆不僅在芙蓉花上糾纏不清。書中也曾實(shí)寫她們?nèi)輵B(tài)的相似：

王夫人聽了這話，猛然觸動(dòng)往事，便問鳳姐道：“上次我們跟了老太太進(jìn)園逛去，有一個(gè)水蛇腰，削肩膀，眉眼又有些像你林妹妹的，正在那里罵小丫頭。我的心里很看不上那狂樣子……”（第七十四回，八三一頁）

這里明罵晴雯，暗貶黛玉，近則關(guān)系晴雯之死，遠(yuǎn)則牽連黛玉之終，真是“項(xiàng)莊舞劍，意在沛公”也。

這傳統(tǒng)“紅學(xué)”上的晴為黛影之說，也有些道理。但晴雖為黛影，卻非黛副；雖是一個(gè)類型的人，晴雯卻非黛玉的黨羽，也舉例子來談。如上面談到的七十九回，黛玉只和寶玉談文，并無一語贊美或追悼晴雯。如寶玉說：“竟算是你誄他（晴雯）的倒妙。”黛玉笑道：“他又不是我的丫頭，何用作此語�！保ň拧鹞屙摚┱瘴覀兯兹讼雭�，黛玉隨口說兩句悼念晴雯、慰唁寶玉的話，似為題中應(yīng)有之義，即在世故方面也不可少，她偏偏不說。又如上引三十一回?cái)⑩�紅院中吵嘴，晴雯正哭著，黛玉進(jìn)來，她就出去了，她們不交一語（三二六頁）。我也不記得在書中別的地方有什么黛晴相契之處。相反的例倒有的，其證有二：

１、寶玉以晴雯為密使，使于黛玉，而晴雯對(duì)這項(xiàng)任務(wù)似乎并不了解。

第三十四回曰：

因心下記掛著黛玉，滿心里要打發(fā)人去，只是怕襲人，便設(shè)一法，先使襲人往寶釵那里去借書。襲人只得去了（“去了”上有“只得”兩字，見《紅樓夢(mèng)稿》。）。寶玉便命晴雯來，吩咐道：“你到林姑娘那里看看他做什么呢。他要問我，只說我好了�！鼻琏┑溃骸鞍酌汲嘌�，做什么去呢？到底說一句話兒，也像一件事�！睂氂竦溃骸皼]有什么可說的�！鼻琏┑溃骸叭舨蝗唬�或是送件東西，或是取件東西。不然，我去了怎么搭訕呢？”寶玉想了一想，便伸手拿了兩條手帕子撂與晴雯，笑道：“也罷，就說我叫你送這個(gè)給他去了。”晴雯道：“這又奇了。他要這半新不舊的兩條手帕子！他又要惱了，說你打趣他�！睂氂裥Φ溃骸澳惴判模�他自然知道。”……晴雯走進(jìn)來，滿屋魆黑，并未點(diǎn)燈。黛玉已睡在床上，問是誰。晴雯忙答道：“晴雯�！摈煊竦溃骸白鍪裁矗俊鼻琏┑溃骸岸�爺送手帕子來給姑娘�！摈煊衤犃耍�心中發(fā)悶：做什么送手帕子來給我？因問：“這帕子是誰送他的？必定是上好的。叫他留著送別人罷，我這會(huì)子不用這個(gè)�！鼻琏┬Φ溃骸安皇切碌�，就是家常舊的�！绷主煊衤犚姡�越發(fā)悶住，著實(shí)細(xì)心搜求，思忖一時(shí)，方大悟過來，連忙說：“放下，去罷。”晴雯聽了，只得放下，抽身回去。一路盤算，不解何意。（第三十四回，三五六、三五七頁）